學達書庫 > 魯迅 > 而已集 | 上頁 下頁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2)


  更因思想通脫之後,廢除固執,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總括起來,我們可以說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脫。在曹操本身,也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可惜他的文章傳的很少。他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

  所以曹操徵求人才時也是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只要有才便可以。

  這又是別人所不敢說的。曹操做詩,竟說是「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 ,他引出離當時不久的事實,這也是別人所不敢用的。還有一樣,比方人死時,常常寫點遺令,這是名人的一件極時髦的事。當時的遺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後當葬於何處何處,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獨不然,他的遺令不但沒有依著格式,內容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樣處置等問題

  陸機雖然評曰「貽塵謗于後王」 ,然而我想他無論如何是一個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統統搜羅起來,省得他們跑在外面給他搗亂。所以他帷幄裡面,方士文士就特別地多。

  孝文帝曹丕,以長子而承父業,篡漢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歡文章的。其弟曹植,還有明帝曹叡,都是喜歡文章的。不過到那個時候,於通脫之外,更加上華麗。不著有《典論》,現已失散無全本,那裡面說:「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典論》的零零碎碎,在唐宋類書中;一篇整的《論文》,在《文選》中可以看見。

  後來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見解為然。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於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21](Art:for:Art′s: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詩賦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于華麗以外,加上壯大。歸納起來,漢末,魏初的文章,可說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在文學的意見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說文章事可以留名聲於千載[22];但子建卻說文章小道[23],不足論的。據我的意見,子建大概是違心之論。這裡有兩個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個人大概總是不滿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為的,他的文章已經做得好,於是他便敢說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動的目標在於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24],遂說文章是無用了。

  曹操曹丕以外,還有下面的七個人: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都很能做文章,後來稱為「建安七子」[25]。七人的文章很少流傳,現在我們很難判斷;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華麗」罷。華麗即曹丕所主張,慷慨就因當天下大亂之際,親戚朋友死于亂者特多,於是為文就不免帶著悲涼,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別的是孔融,他專喜和曹操搗亂。曹丕《典論》裡有論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進「建安七子」一塊兒去。其實不對,很兩樣的。不過在當時,他的名聲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譏嘲的筆調,曹丕很不滿意他。孔融的文章現在傳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來,我們可以瞧出他並不大對別人譏諷,只對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來,歸了自己,孔融就寫信給曹操,說當初武王伐紂,將妲己給了周公了。操問他的出典,他說,以今例古,大概那時也是這樣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說酒可以亡國,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對他,說也有以女人亡國的,何以不禁婚姻?

  [26]其實曹操也是喝酒的。我們看他的「何以解憂?惟有杜康」[27]的詩句,就可以知道。為什麼他的行為會和議論矛盾呢?此無他,因曹操是個辦事人,所以不得不這樣做;孔融是旁觀的人,所以容易說些自由話。曹操見他屢屢反對自己,後來藉故把他殺了。

  [28]他殺孔融的罪狀大概是不孝。因為孔融有下列的兩個主張:

  第一,孔融主張母親和兒子的關係是如瓶之盛物一樣,只要在瓶內把東西倒了出來,母親和兒子的關係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饑荒的一個時候,有點食物,給父親不給呢?

  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親是不好的,寧可給別人。——曹操想殺他,便不惜以這種主張為他不忠不孝的根據,把他殺了。

  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

  與孔融一同反對曹操的尚有一個禰衡[29],後來給黃祖殺掉的。禰衡的文章也不錯,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氣為主」來寫文章的了。故在此我們又可知道,漢文慢慢壯大起來,是時代使然,非專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

  這樣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時候,文章上起了個重大的變化,因為出了一個何晏[30]

  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歡研究《老子》和《易經》。至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討厭他,所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因此產生許多傳說,有人說何晏的臉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說他本來生得白,不是搽粉的。

  [31]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注釋】

  曹操曾于建安十五年(210)、二十二年(217)下求賢令,又于建安十九年(214)令有司取士毋廢「偏短」,每次都強調以才能為用人的標準。《魏書·武帝紀》載建安十五年令說:「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又裴注引王沈《魏書》所載二十二年令說:「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見《三國志·魏書·袁紹傳》裴注引《英雄記》載曹操《董卓歌》:「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郭景圖命盡于園桑。」按鄭康成(127—200),名玄,北海高密(今山東高密)人,東漢經學家,其生存時代較曹操約早二十餘年。

  曹操的遺令,散見於《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及其他古書中,嚴可均綴合為一篇,收入《全三國文》卷三,其中有這樣的話:

  「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台,善待之。……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按指諸妾)無所為,可學作履組賣也。吾曆宮所得綬(印綬),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晉代詩人。他評曹操的話,見蕭統《文選》卷六十《吊魏武帝文》:

  「彼裘紱於何有,貽塵謗于後王。」唐代李善注:「言裘紱輕微何所有,而空貽塵謗而及後王。」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的次子(按操長子名昂字子修,隨操征張繡陣亡,故一般都以曹丕為操的長子)。建安二十五年(220)廢漢獻帝自立為帝,即魏文帝。他愛好文學,創作之外,兼擅批評,所著《典論》,《隋書·經籍志》著錄五卷,已佚,嚴可均《全三國文》內有輯佚一卷。其中《論文》篇論各種文體的特徵說:

  「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又論文氣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的第三子。曾封東阿王,後封陳王,死諡思,後世稱陳思王。他是建安時代重要詩人之一,流傳下來的著作,以清代丁晏所編的《曹集詮評》搜羅較為完備。

  曹叡(204—239):字元仲,曹丕的兒子,即魏明帝。

  《文選》:南朝梁昭明太子簫統編選。內選秦漢至齊梁間的詩文,共三十卷,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唐代李善為之作注,分為六十卷。曹丕《典論·論文》,見該書第五十二卷。

  [21]「為藝術而藝術」:十九世紀法國作家戈蒂葉(T.Gautier)提出的一種資產階級文藝觀點(見小說《莫班小姐》序)。它認為藝術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創作的目的就在於藝術作品的本身,與社會政治無關。

  [22]文章事可以留名聲於千載: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23]文章小道:曹植《與楊德祖(修)書》:「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

  [24]曹植早年以文才為曹操所愛,屢次想立他為太子;他也結納楊修、丁儀、丁廙等為羽翼,在曹操面前和曹丕爭寵。但他後來因為任性驕縱,失去了曹操的歡心,終於未得嗣立。到了曹丕即位以後,他常被猜忌,更覺雄才無所施展。明帝時又一再上表求「自試」,希望能夠用他帶兵去征吳伐蜀,建功立業,但他的要求也未實現。

  [25]「建安七子」:這個名稱始于曹丕的《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鹹以自騁驥馬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後人據此便稱孔融等為「建安七子」。按孔融(153—208),魯國(今山東曲阜)人,漢獻帝時為北海相,太中大夫。陳琳(?—217),廣陵(今江蘇江都)人,曾任司空(曹操)軍謀祭酒。王粲(177—217),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曾任丞相(曹操)軍謀祭酒、侍中。徐幹(171—217),北海(今山東濰坊西南)人,曾任司空軍謀祭酒、五官將(曹丕)文學。阮瑀(?—212),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曾任司空軍謀祭酒。應瑒(?—217),汝南(今河南汝南)人,曾任丞相掾屬、五官將文學。劉楨(?—217),東平(今山東東平)人,曾任丞相掾屬。

  [26]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評論孔融的文章說:

  「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按「建安七子」中,陳琳等都是曹操門下的屬官,只有孔融例外;在年齡上,他比其餘六人約長十餘歲而又最先逝世,年輩也不相同。他沒有應酬和頌揚曹氏父子的作品,而且還常常諷刺曹操。《後漢書·孔融傳》載:『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不私納袁熙(按為袁紹子)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時年饑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辭。」唐代章懷太子(李賢)注引孔融與曹操論酒禁書,其中有「夏商亦以婦人失天下,今令不斷婚姻。而將酒獨急者,疑但惜穀耳」等語。

  [27]「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見曹操的《短歌行》。杜康,相傳為周代人,善造酒。

  [28]關於曹操殺孔融的經過,《後漢書·孔融傳》說:「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複搆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

  『……(融)前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云:「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大逆不道,宜極重誅。』書奏,下獄棄市。」又《三國志·魏書·崔琰傳》注引孫盛《魏氏春秋》,內載曹操宣佈孔融罪狀的令文說:「平原禰衡受傳融論,以為父母與人無親,譬若缶瓦器,寄盛其中。

  又言若遭餓饉,而父不肖,甯贍活餘人。融違天反道,敗倫亂理,雖肆市朝,猶恨其晚。」

  [29]禰衡(173—198):字正平,平原般(今山東臨邑)人,漢末文學家。他很有文才,與孔融、楊修友善,曾屢次辱駡曹操;因為他文名很大,曹操雖想殺他而又有所顧忌,便將他送到劉表處去,後因侮慢劉表,又被送給江夏太守黃祖,終於為黃祖所殺,死時年二十六。

  [30]何晏(?—249):字平叔,南陽宛(今河南南陽)人。曹操的女婿。齊王曹芳時,曹爽執政,用他為吏部尚書,後與曹爽同時被司馬懿所殺。《三國志·魏書·曹爽傳》說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

  [31]關於何晏搽粉的事,《三國志·魏書·曹爽傳》注引魚豢《魏略》說:「晏性自喜,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但晉代人裴啟所著《語林》則說:「(晏)美姿儀,面絕白,魏文帝疑其著粉;後正夏月,喚來,與熱湯餅,既炎,大汗出,隨以朱衣自拭,色轉皎潔,帝始信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