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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1)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講稿

  我今天所講的,就是黑板上寫著的這樣一個題目。

  中國文學史,研究起來,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所以到現在,中國較完全的文學史尚未出現。今天講的題目是文學史上的一部分,也是材料太少,研究起來很有困難的地方。因為我們想研究某一時代的文學,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環境,經歷和著作。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時正在黃巾和董卓大亂之後,而且又是黨錮的糾紛之後,這時曹操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志演義》,更而想起戲臺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現在我們再看歷史,在歷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

  為什麼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研究那時的文學,現在較為容易了,因為已經有人做過工作:在文集一方面有清嚴可均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晉南北朝文》。其中于此有用的,是《全漢文》,《全三國文》,《全晉文》。

  在詩一方面有丁福保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 。——丁福保是做醫生的,現在還在。

  輯錄關於這時代的文學評論有劉師培編的《中國中古文學史》。這本書是北大的講義,劉先生已死,此書由北大出版。

  上面三種書對於我們的研究有很大的幫助。能使我們看出這時代的文學的確有點異彩。

  我今天所講,倘若劉先生的書裡已詳的,我就略一點;反之,劉先生所略的,我就較詳一點。

  董卓之後,曹操專權。在他的統治之下,第一個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嚴的,因為當大亂之後,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亂,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說過:「倘無我,不知有多少人稱王稱帝!」這句話他倒並沒有說謊。因此之故,影響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風格。——

  就是文章要簡約嚴明的意思。

  此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尚通脫。他為什麼要尚通脫呢?

  自然也與當時的風氣有莫大的關係。因為在黨錮之禍以前,凡党中人都自命清流,不過講「清」講得太過,便成固執,所以在漢末,清流的舉動有時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個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訪他,先要說幾句話,倘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往往會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於拒絕不見。

  又如有一個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對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裡去吃飯之後,便要將飯錢算回給姊姊。她不肯要,他就於出門之後,把那些錢扔在街上,算是付過了。

  個人這樣鬧鬧脾氣還不要緊,若治國平天下也這樣鬧起執拗的脾氣來,那還成甚麼話?所以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來反對這種習氣,力倡通脫。通脫即隨便之意。此種提倡影響到文壇,便產生多量想說甚麼便說甚麼的文章。

  【注釋】

  本篇記錄稿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一、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十七日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第一七三至一七八期;改定稿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二號。

  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國民黨政府廣州市教育局主辦,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八日在廣州市立師範學校禮堂舉行開幕式。當時的廣州市長林雲陔、教育局長劉懋初等均在會上作反共演說。他們打著「學術」的旗號,也「邀請」學者演講。作者這篇演講是在七月二十三日、二十六日的會上所作的(題下注「九月間」有誤)。作者後來說過:

  「在廣州之談魏晉事,蓋實有慨而言。」(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致陳濬信)他在這次關於中國古典文學的演講裡,曲折地對國民黨反動派進行了揭露和諷刺。

  黃巾:指東漢末年巨鹿人張角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漢靈帝中平元年(184)起義,參加的人都以黃巾纏頭為標誌,稱為「黃巾軍」。他們提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口號,攻佔城邑,焚燒官府,旬日之間,全國響應,給東漢政權以沉重的打擊。但後來終於在官軍和地主武裝的殘酷鎮壓下失敗。

  董卓(?—192):字仲穎,隴西臨洮(今甘肅岷縣)人,東漢末年的大軍閥。靈帝時為並州牧,靈帝死後,外戚首領大將軍何進為了對抗宦官,召他率兵入朝相助,他到洛陽後,即廢少帝(劉辯),立獻帝(劉協),自任丞相,專斷朝政。獻帝初平元年(190),山東河北等地軍閥袁紹、韓馥等為了和董卓爭權,聯合起兵討卓,他便劫持獻帝遷都長安,自為太師。後為王允、呂布所殺。他在離洛陽時,焚燒宮殿府庫民房,二百里內盡成墟土;又驅數百萬人口入關,積屍盈途。在他被殺以後,他的部將李傕、郭汜等又攻破長安,焚掠屠殺,人民受害甚烈。

  黨錮:東漢末年,宦官擅權,政治黑暗,民生痛苦。統治階級內部一部分比較正直的官僚,為了維護劉漢政權和自己的地位,便與太學生互通聲氣,議論朝政,揭露宦官集團的罪惡。漢桓帝延熹九年(166),宦官誣告司隸校尉李膺、太僕杜密和太學生領袖郭泰、賈彪等人結黨為亂,桓帝便捕李膺、範滂等下獄,株連二百餘人。以後又于靈帝建寧二年(169),熹平元年(172),熹平五年(176)三次捕殺黨人,更詔各州郡凡党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有做官的,都免官禁錮。直到靈帝中平元年(184)黃巾起義,才下詔將他們赦免。

  這件事,史稱「黨錮之禍」。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二十歲舉孝廉,漢獻帝時官至丞相,封魏王。曹丕篡漢後追尊為武帝。他是政治家、軍事家,又是詩人。他和其子曹丕、曹植,都喜歡延攬文士,獎勵文學,為當時文壇的領袖人物。後人把他的詩文編為《魏武帝集》。

  《三國志演義》:即長篇小說《三國演義》,元末明初羅貫中著。書中將曹操描寫為「奸雄」。

  嚴可均(1762—1843):字景文,號鐵橋,浙江烏程(今吳興)人。清嘉慶舉人,曾任建德教諭。他自嘉慶十三年(1808)起,開始搜集唐以前的文章,曆二十餘年,成《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內收作者三千四百多人,分代編輯為十五集,總計七四六卷。稍後,他的同鄉蔣壑為作編目一 〇三卷,並以為原書題名不能概括全書,故將書名改為《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晉南北朝文》。原書於光緒二十年(1894)由黃岡王毓藻刊于廣州。

  丁福保(1874—1952):字仲祜,江蘇無錫人。清末肄業江陰南菁書院,後習醫,曾至日本考察醫學,歸國後在上海創辦醫學書局。他所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收作者七百余人,依時代分為十一集,總計五十四卷。一九一六年上海醫學書局出版。

  劉師培(1884—1919):一名光漢,字申叔,江蘇儀征人。

  清末曾參加同盟會的活動,常在《民報》發表鼓吹反清的文字;但後來為清朝兩江總督端方所收買,出賣革命黨人。入民國後,他又依附袁世凱,與楊度、孫毓筠等人組織籌安會,竭力贊助袁世凱竊國稱帝的陰謀。他的著作很多,《中國中古文學史》是他在民國初年任北京大學教授時所編的講義,後收入《劉申叔遺書》中。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曹操於漢獻帝建安十五年(210)下令「自明本志」,表白他自己並無篡漢的意思,內有「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的話。

  《太平御覽》卷四二五引謝承《後漢書》:「范丹姊病,往看之,姊設食;丹以姊婿不德,出門留二百錢,姊使人追索還之,丹不得已受之。聞裡中芻槁童僕更相怒曰:『言汝清高,豈范史雲輩而雲不盜我菜乎?』丹聞之,曰:『吾之微志,乃在童豎之口,不可不勉。』遂投錢去。」按範丹(112—185),一作范冉,字史雲,後漢陳留外黃(今河南杞縣東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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