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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4)


  六

  《前鋒月刊》上用大號字題目的《黃人之血》的作者黃震遐詩人,不是早已告訴我們過理想的元帥拔都了嗎?這詩人受過傅彥長先生的薰陶,查過中外的史傳,還知道「中世紀的東歐是三種思想的衝突點」,豈就會偏不知道趙家末葉的中國,是蒙古人的淫掠場?拔都元帥的祖父成吉思皇帝侵入中國時,所至淫掠婦女,焚燒廬舍,到山東曲阜看見孔老二先生像,元兵也要指著罵道:「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的,不就是你嗎?」夾臉就給他一箭。這是宋人的筆記裡垂涕而道的,正如現在常見於報章上的流淚文章一樣。黃詩人所描寫的「斡羅斯」那「死神捉著白姑娘拚命地摟……」那些妙文,其實就是那時出現於中國的情形。但一到他的孫子,他們不就攜手「西征」了嗎?現在日本兵「東征」了東三省,正是「民族主義文學家」理想中的「西征」的第一步,「亞細亞勇士們張大吃人的血口」的開場。不過先得在中國咬一口。因為那時成吉思皇帝也像對於「斡羅斯」一樣,先使中國人變成奴才,然後趕他打仗,並非用了「友誼」,送柬帖來敦請的。所以,這瀋陽事件,不但和「民族主義文學」毫無衝突,而且還實現了他們的理想境,倘若不明這精義,要去硬送頭顱,使「亞細亞勇士」減少,那實在是很可惜的。

  那麼,「民族主義文學」無須有那些嗚呼阿呀死死活活的調子嗎?謹對曰:要有的,他們也一定有的。否則不抵抗主義,城下之盟,斷送土地這些勾當,在沉靜中就顯得更加露骨。必須痛哭怒號,摩拳擦掌,令人被這擾攘嘈雜所惑亂,聞悲歌而淚垂,聽壯歌而憤泄,於是那「東征」即「西征」的第一步,也就悄悄的隱隱的跨過去了。落葬的行列裡有悲哀的哭聲,有壯大的軍樂,那任務是在送死人埋入土中,用熱鬧來掩過了這「死」,給大家接著就得到「忘卻」。現在「民族主義文學」的發揚踔厲,或慷慨悲歌的文章,便是正在盡著同一的任務的。

  但這之後,「民族主義文學者」也就更加接近了他的哀愁。因為有一個問題,更加臨近,就是將來主子是否不至於再蹈拔都元帥的覆轍,肯信用而且優待忠勇的奴才,不,勇士們呢?這實在是一個很要緊,很可怕的問題,是主子和奴才能否「同存共榮」的大關鍵。

  歷史告訴我們:不能的。這,正如連「民族主義文學者」也已經知道一樣,不會有這一回事。他們將只盡些送喪的任務,永含著戀主的哀愁,須到無產階級革命的風濤怒吼起來,刷洗山河的時候,這才能脫出這沉滯猥劣和腐爛的運命。

  【注釋】

  這是《寫在黃人之血前面》中的話:「中世紀的東歐是三種思想的衝突點;這三種思想,就是希伯來、希臘和遊牧民族的思想;它們是常常地混在一起,卻又是不斷地在那裡衝突。」

  宋人的筆記指宋代莊季裕《雞肋編》。該書中卷說:「靖康之後,金虜侵淩中國,露居異俗,幾所經過,盡皆焚燹。如曲阜先聖舊宅,……至金寇,遂為煙塵。指其像而詬曰『爾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禍,自書契以來,未之有也」按魯迅文中所說的元兵,當是金兵的誤記。「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語見《論語·八佾》,無,原作亡。

  城下之盟語見《左傳》桓公十二年。指敵軍兵臨城下時被脅迫訂立的條約,後來常用以指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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