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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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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曰:「君子之作事也無悔。」悔也者,殆非大賢豪傑之所當有乎?雖然,佛教曰懺悔,耶教曰悔改,孔子曰過則勿憚改,凡古今大宗教教育之主旨,無不提倡此義,以為立身進德不二法門,則又何也? 《大易》四動曰:吉、凶、悔、吝。吝者凶之源,而悔者吉之本也。悔何以為吉之本?凡人之性惡也,自無始以來,其無明之種子,久已熏習于藏識中。故當初受生之始,而無量迷妄,既伏於意根矣;及其住世間也,又受現生惡業熏習所成的社會之熏習,彼此相熏,日習日深,雖有善根,而常為惡根所勝,不克伸長,不克成熟。於是乎欲進德者不可不以戰勝舊習為第一段工夫。《大學》曰:「作新民。」能去其舊染之汙者謂之自新,能去社會舊染之汙者謂之新民。若是者非悔末由。悔也者,進步之原動力也。 子張,吳之駔儈也,顏涿聚,魯之大盜也,而能受學孔子,為大儒,曰惟悔之故;大迦葉,富樓那,皆頑空之外道也,而能深通佛乘,列於十八大弟子之數,曰惟悔之故;保羅,與耶穌為難最力者也,而能轉心歸依,弘通彼教,功冠宗門,曰惟悔之故。至如衛之賢大夫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晉之名士周處,幼年為三害之一,後乃刻厲自新,為世名儒。以子夏大賢,而喪子喪明,懟天痛哭,自訴無罪,及聞曾子之面責,乃投杖而起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索居亦已久矣。」彼其心地何等磊落,其氣象何等俊偉,百世之下,如見其精神焉。下至文章雕蟲小技,而揚子雲猶稱每著一書,悔其少作;曹子建言,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茲事雖小,然彼等所以能在數千年文界卓然占一席者,亦豈不以是耶!魏武帝自言:「曹操做事,從來不悔。」曹操之所以能為英雄者以此,曹操之所以不能為君子者亦以此。悔之時義大矣哉! 悔之發生力有二途:一曰自內,二曰自外。自內發者非有大智慧不能,否則如西語所謂「煙士披裡純」,有神力以為之助也。自外生者,或讀書而感動焉,或閱事而感動焉,或聽哲人之說法而感動焉,或聞朋友之規諫而感動焉。要之,當其悔也,恒皇然凜然有今是昨非之想,往往中夜瞿省,汗流浹背,自覺其前者所為,不可以立於天地。所謂一念之間,間不容髮。非獨大賢豪傑有之,即尋常人亦莫不有焉,特視其既悔後之結果何如耳。 凡言悔者,必曰悔悟,又曰悔改。蓋不悟則其悔不生,不改則其悔不成。《易》曰:「不遠複,無祗悔,元吉。」孔子《系》之辭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是故非生其悔之難,而成其悔之難。曾文正曰:「從前種種,譬猶昨日死;從後種種,譬猶今日生。」故真能得力於「悔」字訣者,常如以一新造之人立於世界,《大學》所謂「日日新」者耶。一人如是,則一身進步;國民如是,則一國進步。 悔改之與自信,反對之兩極端也。佛法既言懺悔,又言不退轉。今欲以悔義施諸教育,得無導人以退轉之路耶?抑彼信道不篤,巽懦畏事,半途棄其主義者,豈不有所藉口耶?曰:是又不然。孟子曰:「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大學》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凡人之行事,善不善,合于公理不合於公理,彼各人之良心常自告語之,非可以假借者也。是故昔不知其為善而棄之,昔不知其為惡而蹈之,或雖知之而偶不及檢,遂從而棄之蹈之,及其既悟也,既悔也,則幡然自新焉,是之謂君子之悔。若乃前既已明知之矣,躬行之矣,而牽于薄俗,怵於利害,溺於私欲,忽然棄去,艾己尤人,是之謂小人之悔。君子之悔,其既悔既改也,常泰然若釋重負,神明安恬;小人之悔,其既悔既改也,常靦然若背有芒,夜夜忐忑。君子之悔,一悔而不復再悔;小人之悔,且又將有大悔之在其後也。然則真能悔者,必真能不退轉者也。何也?悔也者,進步之謂也,非退步之謂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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