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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併吞朝鮮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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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 日俄爭韓記 俄國謀韓之始。俄勢東漸,一日千里,既得海參威,則與彼密邇之朝鮮,在所不舍,理有固然矣。俄人有威爾拔者,在北京俄使館為書記官,曆有年所,善能揣摩東方人之性質而操縱之。甲申變起之際,彼方銜命在朝鮮,要求結約,以黷貨無藝之韓人,餂而市之固易易。威氏乃出俄人所最擅長之懷柔政策,一舉而博韓人之信,其夫人又交際社會之尤物也,日玩閔妃於股掌之上,勢力漸彌漫宮中。於是光緒十年五月,《俄韓通商條約》成,威爾拔為駐韓公使兼總領事,全韓政界勢力,有折而入於俄之勢。先是,我北洋大臣李鴻章,曾派德國人摩靈德夫為韓國外交顧問,本欲收其權於我也;乃摩氏以不慊于袁世凱之故,反背我而即威爾拔。鴻章旋將摩氏撤回,派美人田尼代之,田尼到任不數月,又與世凱交惡,為威爾拔所利用,一如摩靈。蓋當時世凱之在韓,若匈奴使者之在鄯善,而威爾拔則從天而降之班超也。威爾拔之驟得勢,雖由其才術,論者謂袁世凱之驕蹇,間接以助成之者實不少雲。其後英國擬佔領巨文島以防俄,以調停中止;俄複汲汲從事於烏蘇里江流域之開拓,訂結《俄韓邊界通商條約》,開鹹鏡道之興慶為通商口岸,氣益張矣。 閔妃之難。中日戰方酣,威爾拔僕僕往還北京者殆一年。《馬關條約》正成,而俄、法、德三國干涉還遼之事旋起,三國中俄為謀主,天下所共知矣。是故日本為戰勝者,俄又為戰勝者之戰勝者,我之於俄,猶敬而德之,趨蹌若不及,況乃朝鮮。加以當時日使井上,對於韓廷屢行威逼,其旁若無人之概,深為各國駐使所嫉。威爾拔乘其間,內之籠絡宮掖,而外之以各使為爪牙,韓人之不慊於日本者,鹹倚威爾拔以為重,而閔妃實為之魁。時則有貞洞俱樂部者,自俄使、法使、美使以下,韓廷所聘外國顧問五六人,及李允用、李完用、尹致昊、徐光范、閔商鎬輩,朝夕燕集,實為政界之中樞,前此日本黨人之在要津者,皆怏怏失職。光緒二十一年八月,日本忽撤回井上公使,以三浦梧樓代之。先是,日人有岡本柳之助者,居朝鮮殆二十年,蹤跡詭異,常出入宮禁,而尤為大院君所信任。自閔氏之專,大院君久已積不能平,三浦到任之第三日,即遣岡本夜謁大院君于孔德裡,厥明。大院君挾訓練隊入衛,號稱清君側。訓練隊者,韓軍由日本將校訓練者也。大院君既入,日使挾使館衛兵一隊從其後,韓宮衛士拒之,哄於光化門,有死者。晡時大院君謁韓皇于乾清宮,方有所陳奏,而內侍以皇妃閔氏見戕告,皇失色。是役也,各國輿論鹹不直日本,謂以代表國家奉命修好之使臣,而教唆亂黨,以戕與國主權者之匹耦,文明國際所未前聞也。日本政府亦知眾怒不可犯,越兩旬,縶其公使三浦梧樓及凡有職於使館者,與夫岡本柳之助等諸蒙嫌疑者四十人以歸,錮諸廣島。彼中所稱廣島疑獄是也。 俄人勢力全盛時代。日本之不惜名譽,欲出奇兵以摧敵。此其第二次矣,然其結果乃適以福其敵。甲申郵政局之變,韓王走入我軍,日本坐是不能得志于韓者七八年。今茲之變,若出一轍。事起後閱兩月,韓皇挾中官走俄使館,於是局盡翻,磔總理大臣金宏集、軍務大臣鄭秉夏於市,詔旨從俄館如雨下。俄人更自仁川港軍艦中調集軍隊衛館門,而與各使議撤日本戍兵,於是韓皇作寓必於俄館者且一年。俄人於其間行財政監督,代練軍隊,設俄語學校,使京城元山間電線與西伯利亞接續,得鹹鏡道採礦權。日本羨且妒,末如何也。 日俄協商。日俄為朝鮮問題,協商凡三次:第一次則明治二十九年五月,駐韓日使小村壽太郎、俄使威爾拔在韓京所商三款也;第二次則同年九月,日本賀俄皇加冕專使山縣有朋與俄外務大臣羅巴那甫在俄舊京莫斯科所商四款也;第三次則明治三十一年四月,駐日俄使羅善與日外務大臣西德次郎在日京所商三款也。其條款內容,不及具述,要之,前兩次則日本甚屈從,後一次則俄國稍退讓也。俄國所以退讓者,其一則因韓人方設一獨立協會,排俄氣焰驟張,英又為之聲援,俄稍懾焉。其二則因德國方占膠州灣,大有事於中國,俄人乘之,略取旅、大,方將於大陸求所大欲,無暇瘁精力於區區半島也。此後數年間,朝廷稍得安堵,然俄人猶於其間有租借馬山浦事,有取得鴨綠江伐木權事。 日俄戰役。俄人乘義和拳之難,踞我滿洲,三次約撤兵,不見實行,且控上游以臨朝鮮。日人固無一夕得安寢,兩國尊俎交涉,僕僕年餘,始終不得要領。而彼此韓國境內所設施,則光武五年(我光緒二七年,日明治三四年)日本有佈設京城釜山間鐵路之事,七年,有俄國租借龍岩浦、建設炮臺之事。皆軍事上之設備也。當時兩國當局,頗有持滿韓交換論者,則日人承認俄人佔領滿洲,俄人承認日人佔領朝鮮也。然俄人方驕,其所許與日人在朝鮮之權利,不能如其願,即日本輿論亦鹹謂俄若奄有滿洲,日本無一日即安。卒於明治三十七年(我光緒三十年)一月,日俄大戰爭起。方戰之初起也,韓皇議走避於法國使館,不果,又效顰中國,向列強宣告局外中立。而日本則已先期火急完竣京釜鐵路工程,不旬日間,日軍已佔領韓疆全部。遂締結所謂《日韓國防同盟條約》者六條。朝鮮之生命,自此全在日本掌握中矣。 《菩孜瑪士條約》。《日韓國防同盟約》既成,朝鮮旋宣言將前此俄韓條約悉行摧棄,朝鮮與俄之關係悉斷絕。及戰局告終,日俄兩國在美國之菩孜瑪士結媾和條約,其第二條云:「俄國政府承認日本國之在韓國有政治上、軍事上及經濟上卓絕之利益,日本政府在韓國認為必要時執指導保護及監理之權,俄國不阻礙干涉之。」自茲以往,俄國認朝鮮為日本屬邦,列強亦舉無異言。日本謀韓之第二期政策,全然告成。 本記 第三 日本役韓記 懷柔策。日俄之初開戰也,日皇命侯爵伊藤博文為皇室專使,往慰問韓皇,韓皇亦派其皇族李址鎔于東京為報聘大使。日人待之有加禮,極力示韓人以日本之可親,雖似閑著,實要著也。其後日本皇太子巡遊韓國,亦同此意。 顧問政治。當日俄戰方酣,而韓國政治勢力已漸推移於日本之手,其時之政治,吾名之曰顧問政治。明治三十七年三月,日人以其陸軍少佐野津鎮雄為韓國軍部顧問。九月,以其前公使加藤增雄偉韓國宮內顧問兼農工商部顧問。十月,以其大藏省參事官目賀田種太郎為韓國財政顧問,以其所親信之美國人士狄布為韓國外事顧問,以其文學博士幣原坦為韓國學政參與官,以其內務省某官丸山重俊為韓國警務顧問。而前此韓政府所自聘之內部顧問法人狄爾哥,法部顧問法人克黎瑪士,總稅務司英人白裡恩,皆解職焉。蓋自是韓國各部,政自顧問出,大臣伴食而已;而日人於此期內,複派陸軍大將長谷川好道為駐韓軍司令官,兼管其警察權之一部,命各地領事受理韓民辭訟;又將韓國通信機關全部委日本管理,又訂韓國沿岸航行自由契約。蓋已取全韓卵而翼之矣。 一進會成立。滅韓者,日本也,助日本滅韓者,韓之一進會也。一進會者何?冒政黨之名,而獻媚於敵以獵取富貴者也。一進會之領袖曰宋秉畯,曰李容九,而秉畯尤為主動。秉畯者,前以國事犯罪,遁跡於日本者十年,及日俄交戰,乃為日軍嚮導以歸國者也。其人本有陰鷙之才,而巧於因利乘便。日軍方席累勝之威,彼茹柔吐剛之韓民,既爭思得新主人一顧盼以為榮。秉畯乃利用此心理為號召,以日本明治三十七年八月開一進會于漢城,標舉贊助日本為第一政綱,不數月而全國響應,會眾號數十萬。平心論之,即微一進會,日本固未嘗不可以滅韓,而有一進會,則日本滅韓更不費力。故一進會之成立,雖謂為亡韓之一大事,無不可也。 統監府建。《菩孜瑪士約》既定,日本旋派伊藤博文為遣韓大使,謁韓皇譬陳利害。越數日,日使林權助與韓外部大臣締結日韓新協約,定韓國為日本保護國,先收其外交權。韓民洶洶抗爭,而一進會首贊之,時明治三十八年十一月十七日也。越十二月二十一日,日本遂頒統監府及理事廳制,任伊藤為韓國統監,通告各國公使,以本年內撤歸,而韓國派駐外國公使亦一律召還。明治三十九年二月,伊藤至漢城,入統監府視事,首嚴宮中府中之別,禁雜流出入宮禁。政界稍肅清,而韓皇坐此憤懣特甚,始嚴憚統監矣。其明年,韓國仿日本官制,設立新內閣,對於統監而負責任,以李完用為總理大臣。 海牙密使事件與韓皇讓位。光武十二年(我光緒三十三年,日本明治四十年)七月,有韓人李相窩、李瑋鐘、李俊三人者,自稱韓皇代表,突然出現于荷蘭之海牙,要求參列萬國平和會議。越數日,有用美國人之名,發電報於各國大報館者,謂韓皇今見幽于日本之警察,殆同累囚,日夕在此,只以眼淚洗面。於是日人洶怒,韓人失色。月之四日,韓皇派特使于統監邸,辯密使之不關己,韓廷諸大臣連日只謁統監,各自辯不與聞密使事,且刺探統監處置此事善後策。統監伊藤博文始終緘默,不發一言。六日,各大臣開御前會議,詢韓皇以事實之有無,韓皇不答。遷延旬日,韓內閣決議,乞韓皇讓位以謝日本,韓皇大怒,不聽。十七日,日本遣外務大臣林董為特使如漢城,翌日,韓皇召見統監伊藤,旦旦以未派密使自誓,詞甚哀。伊藤不答,詢讓位可否?伊藤毅然曰:「此非外臣所宜言。」伊藤退,諸大臣入。夜分,韓皇下詔,禪位於皇太子。十八日,皇太子即皇帝位,改元隆熙,尊皇帝為太皇帝,立太皇帝之幼子英親王為皇太子。八月一日,新皇下詔解散韓國軍隊。十一日,統監伊藤歸日本,日本人環擁呼萬歲,如歡迎凱旋將軍之儀。 太皇帝之讓位也,廷臣惴惴交贊之,獨宮內大臣朴泳孝不畫諾。泳孝者,二十年前以倡議改革得罪太皇帝,避地居日本,而韓人所指目為日本黨者也。伊藤雅重其人,及任統監,薦授顯職,辭不就。讓位前數日,泳孝忽詣闕乞召見,遂自請為宮內大臣。難作,泳孝守宮門,拒外客,護持璽綬不舍,太皇帝今乃知其忠。讓位後,韓京蠢蠢有暴動,日人謂是泳孝所煽,捕而投諸獄。 日韓皇儲交聘。伊藤之治韓也,務市以恩,使韓人感而自馴,威逼禪讓,乃事勢相薄,不得已焉耳。大勢既定,旋複斂其厲烈之氣以為霽容。當其歸日本也,奏請日本皇太子游韓,以交歡其皇室而鎮撫其民,旋請設副統監,以曾彌荒助任之。其請設副統監也,將使之代己率其職,而己別有所事也。其年十月二日,副統監曾彌受事,十一月二十日,韓皇遂命皇太子留學日本,授伊藤太子太傅,旋晉太師,使挈以行。伊藤自是日左右韓太子,如保姆然,如是者年餘。 伊藤博文遇刺。伊藤之治韓也,其功績在馴擾韓皇,操縱韓吏,故表於外者無甚可稱述。其最大事,則設立東洋拓殖會社,立韓國中央銀行,全韓生計機關,自是悉握於日本矣。明治四十二年,伊藤遂辭統監職,曾彌代之。而以日皇之命,特命伊藤為韓太子輔育長。其年十月,伊藤以私人資格遊歷我滿洲,月之二十四日,抵哈爾濱驛,韓人安重根狙擊之(句),三(句),遂卒。重根者,耶穌教徒,曾學於美國者也。既就逮,日人鞫之,不諱,獄成,得死刑。問曷為不逃,曰:「吾為光復軍一將官,義不可逃。」問何欲,曰:「吾已殲吾仇,吾事畢,一死外無他求也。」日人為之起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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