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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滅亡之原因


  (清宣統二年)

  嗚呼!而今而後,朝鮮名實俱亡矣。而今而後,中國以東,日本以西,突出于黃海與日本海間之一半島,更複何有?無複有國家,無複有君主,無複有政府,無複有民族,無複有言語,無複有文字,無複有宗教,無複有典章文物制度。舉二千年所有者,一切隨鴨綠江水滔滔東逝以盡,惟餘穢亂腥臊、陰慘黑暗、狼狽恥辱之史跡,長點汙白頭山之雪色而不可湔祓。以此思哀襏,哀可知矣。昔漢陸賈作《新語》,意在推論秦之所以亡,以為漢戒。一時方聞之士,若賈山、賈誼、董仲舒,其所著述,指引秦事,詞並危切,漢世鑒之,賴以小康。竊附斯義,次論朝鮮滅亡之原因,以告我後、我大夫、百執事暨我邦人諸友。古人有言,「與治同道罔不昌,與亂同道罔不亡。」我後、我大夫、百執事暨我邦人諸友,試一內省焉,其亦有一二與朝鮮同道者乎?如其有之也,則吾恐不暇為朝鮮哀也。

  朝鮮滅亡最大之原因,實惟宮廷。今世立憲國,君主無政治上之責任,不能為惡。故其賢不肖,與一國之政治無甚關係。惟專制國則異是,國家命運全系於宮廷,往往以君主一人一家之事,而牽一發以動全身,致全國億兆悉蒙痡毒。征諸我國史乘,其覆轍若一丘之貉,而朝鮮則其最近殷鑒之顯著者也。朝鮮所謂太皇帝者(即前皇也,以四年前讓位於其子,稱太皇帝),在位垂五十年,上則見撓於所生,內則見制於哲婦,下則見脅于貴戚豪右,見熒于左右近習,政出多門,舉棋不定,而國家之元氣遂斫喪以盡。韓之亡,實韓皇亡之也(朝鮮宣佈獨立後,改國號曰韓。本文或稱朝鮮或稱韓,隨行文之便。又此所稱韓皇者,即指亡國時之太皇帝,非新皇也。下仿此)。韓皇系出庶孽,其父大院君,貧不能自存,以子入繼大統,遂因緣女謁得專政,而二十年間,大院君之攝位,與韓皇之親政,相為嬗代,主權不出於一,韓政之亂,實基於是。大院君者,固天性刻薄人也,其陰鷙之才,舉韓廷無出其右。惟驕汰而卞急多猜忌,無君人之器,其攝政伊始,李朝本久已中衰,彼不思所以整飭紀綱,而惟土木遊觀之是崇,朘全國之脂膏以修一景福宮。前後亙五年,其所以苛斂於民者,非言語所能殫述,至有所謂結頭錢願納錢者,名目百出,竭澤以漁。雖秦之阿房、隋之迷樓,不足以喻其汰也。民力之瘵,於茲始矣(我國曾有類此者否)。又不度德量力,欲舉區區之韓,與天下萬國為敵。時天主教徒在朝鮮者已逾十萬,大院君忽命軍隊圍而殲之,死者萬余人,哭聲震天,血流成渠,坐是得罪天下。卒脅於要盟,與諸國結約,而權利遂棄擲無量(我國曾有類此者否)。故大院君之為人,雖敢於任事有斷制,遠非韓皇所能逮。而論亡韓之禍首,彼實屍之矣。且一國中而有二尊,亂之所階也。大院君之專,韓皇若守府然,父子之間,觖望斯起。其後大院君避位者三次,奮起而再居攝者三次,群小日煽構於其間。宮党院党,動成水火,蕭牆之內,殺氣屢伏,人人有自危之心。外國得居為奇貨,因而援系以弋奇利,韓自茲蓋不國矣。然使韓皇果有中主之資,憑藉其勢位,未嘗不可以弭禍于方來,然而韓皇之為人也,葸懦而不自振,多疑而寡斷,好聽讒言而暗於事理,多內嬖而昵宵小,喜行小慧而計常拙,倚賴他人而不自立,好為虛飾而不務實。此諸德者,有一於此,其人固不足以主社稷,而韓皇乃俱之。故閔妃擅政,豔妻煽處,舉國中知有君之妃而不知有君者殆二十年,則晉惠帝之受制于賈後也(韓皇之生母亦閔氏,閔妃即其侄女也。閔族之專,閔太妃亦與有力焉)。坐是與大院君構釁,使小人乘之,則唐肅宗之惑于張良娣也。女謁盛行,雜進宮掖,則漢安帝之寵王聖也。諸閔佈滿朝列,苞苴公行,數年之間,閔氏起家百萬以上十餘人,其金趙諸後族稱是,則漢之田、竇、王、梁,不是過也。甲申以降,執政者無半年得安其位,朝綰金紫,夕橫路衢,則明莊烈之十六年易五十六相也。屢興黨獄,作瓜蔓抄,愛國之士,族誅瘐死者相屬,其竄逐于外者尚百數,則漢之黨錮、明之東林也。甲午以後,亡征盡顯,而鉤党尚興不已,則明福王之偷息南都,逮治複社也。大國之使者,咆怒唾辱於其前,帖耳而莫敢校,且恬然不以為怪,則石敬瑭之求人容我為君也。投以甘言,則歡忭委信,如小兒得餅,則楚懷王之受欺于張儀也。見逼於此,則求助於彼,不思自立,惟引虎自衛,則宋理宗之約元滅金,而不顧己之隨其後也。事變一生,蒼黃無主,任人播弄,望門投宿,則漢獻帝之見挾于李傕、郭汜、樊稠、張濟也。舉事失當,不負責任,而動諉罪於受旨奉行之臣下,則唐文宗之賣李訓、鄭注也。日日創法立制以為美觀,而無一能實行,則王莽之法《周禮》也。且假之以為殃民之具,則宋徽宗之用蔡京而侈言紹述也。強鄰壓境,命在旦夕,而色荒禽荒,不聞少減,則齊東昏之作無愁天子也。蓋歷代亡國之君之惡德,韓皇殆悉備之。然其他皆可雲小節,獨其無定見而好反覆,怙威權而憚負責任。多猜忌而不能舉賢自佐,此則膏肓之病,雖和扁不能以為治,以如此之人為之君,雖使國中濟濟多才,而四郊無纖芥之警,其國猶將岌岌不可終日,況朝鮮之植基本薄,而所遭為前代未聞之變者哉。

  失德之君,國家代有,苟其下有人焉,亦未始不可補救。范蔚宗論晚漢朝局,謂傾而未顛,決而未潰,皆出於仁人君子心力之為,誠篤論也。若朝鮮社會,則又亡國之社會也。朝鮮貴族寒門之辨,至今日而猶甚嚴,有所謂「兩班」者,國中政治上、社會上、生計上之勢力,鹹為所壟斷,非兩班則不得為官吏,非兩班則不得從事學業,非兩班則私有財產不能安固。質言之,則朝鮮國中有自由意志、有獨立人格者,惟兩班而已。而兩班則萬惡之藪也。彼其兩班之人,皆養尊處優,驕佚而不事事,以作官為唯一之職業。故他國之設官以治國務,朝鮮之設官則以養無業之人(我國何如)。其官吏專務繁文縟節,一命以上,傔從如雲(我國何如)。呼蹴人民,等於禽畜,人民生命財產,無一毫法律上之保障,任官吏予取予攜,各種租稅納於國庫者,不及其所取諸民者三之一(我國何如)。以故官吏為朝鮮最有利之營業,全國趨之若鶩,喪名敗檢以求得之,非所恤也(我國何如)。然欲為官吏者之數,總浮于官吏員額之數,求過於供,勢固不給,乃出於相傾軋相攙奪,以故朝鮮最多朋黨而好為陰謀(我國何如)。百年以前,即有所謂南宗北宗、老論少論諸派者,以依附排擠為事;至晚近前益盛,而其所謂黨派者,又非有一共同目的也。各藉黨以營私利而已;故朝握手而夕操戈,不以為怪(我國何如)。故朝鮮爭奪政權之劇烈,視各立憲國議院中之政黨,殆遠過之,而其人皆恣睢暗昧,不知世界大勢為何物,不知政治為何物,又無論也。近十餘年來,留學於外國,學成而歸者,固亦不乏人,然皆假所學以為獵官之具。及其欲獵官也,則自有宦海之專門科學,以何術而攀援,以何術而傾軋,非棄昔之所學者而學之不得也。朝鮮所謂有新智識之人士,其精神皆敝於此間而不復遑他顧,以故海外卒業留學生將千人,而至今不能辦一完全之學校,至今無人能著一書,且並譯本之少可觀者而無之(我國何如)。其人最能趨時而變,前此以頑固著名之人,及甲午以後,則日滔滔談改革,前此之中國黨,不數年忽變為日本黨,不數年又變為俄黨,旋又變為日本党,惟強是視,惟能庇我者是從。蓋全世界中個人主義最發達之國,朝鮮其首矣(我國何如)。朝鮮人最喜談,二三人相遇,輒喋喋終日,而外人稍知朝鮮人性格者,謂其所言固無一由衷也(我國何如)。朝鮮人易怒好生事,一受侮則攘臂而起,然其怒不崇朝而息,一息則薾然若已僵之蛇,撥之不動也(我國何如)。朝鮮人對於將來之觀念甚薄弱,小民但得一飽,則相與三三兩兩,煮茗憩樹陰,清談終日,不復計明日從何得食,翛然若羲皇上人也。其宦達者亦然,但使今日有官有權勢,明日國亡,固非所計。故自日本設統監以後,盡人皆知朝鮮命在旦夕,朝鮮人自知之與否,吾不敢言,惟見其爭奪政權,醰醰然若有至味,視昔為尤劇也。此次合併條約之發表,鄰國之民尤為之欷歔泣數行下,而朝鮮人酣嬉自得,其顯官且日日運動,冀得新朝榮爵,栩栩然樂也。夫以朝鮮一千萬人中,若安重根其人者,亦未始無一二,吾豈敢一律蔑視。雖然,此種人固億萬中不得一二,即有一二焉,而亦不見重於社會,匪惟不見重,且不能以自生存。蓋朝鮮社會,陰險無恥者常居優勝之數,而貞潔自愛者常居劣敗之數,其人之為惡,殆非必出自天性,而強半由社會現象迫之使然也(我國何如)

  西哲有恆言,政治者,國民心理之返影也。以如此之宮廷,以如此之社會,則其政治現象之所表見,豈待問矣。朝鮮於四十年前,已知練兵之為急,嘗改革兵制,請外國人為教習矣。而其所發軍餉,乃至雜以泥沙,故所練者不久旋潰(我國何如)。甲午以後,韓皇嘗率群臣誓於太廟,頒佈《洪範》十四條矣,考其條目,視我之憲法綱領《九年籌備案》,尤為體大而思精也。而一誓之後,其君若臣即已渺不復記憶(我國何如)。嘗大改革官制矣,建所謂一府八衙門者,名稱悉仿日本,日本政府所有之機關,無一而缺也。而據當時游韓者所記載,惟見有巍巍廣廈若干所轟立漢城中,大榜於門曰某部某部,而其中乃無一文牘。大臣會議,則惟圍坐一桌,煙氣彌漫,游談無根,無一語及政務也(我國何如)。略舉數端,他可隅反。夫他事猶可假借,獨無財不可以為悅。朝鮮之財政則何如?當日俄之既戰也,日本政府派目賀田種太郎者為朝鮮財政顧問。目賀田種之報告書曰:「人皆言韓國財政紊亂,以吾所見,則殊不足以當『紊亂』二字。彼蓋無財政之形也。」噫嘻!此可想像得之矣(我國何如)。然則朝鮮十數年來所以豢此蠹國之官吏者,究何所出?曰:種種惡稅,其名固不可殫舉矣。然朝鮮官吏之取于民,非必據法定之租稅也,其所欲者則掠奪之而已。然直接掠奪,亦已至於無可掠奪,然數年前尚有間接掠奪之道焉,曰:鑄惡幣。朝鮮嘗取日本之貨幣法,譯而頒之,號稱改革幣制,然主位幣未嘗鼓鑄一枚,惟鑄所謂五錢銅幣者無量數(當日本之五厘銅貨,當我銅元之半)。又以警察機關不備,外國私鑄輸入者滔滔不絕。以至此種惡幣充溢市場,百物騰踴,民不聊生(我國何如)。朝鮮民本已偷惰不事生產,而政府複朘削之不已,農民終歲勤動無所得食,以故舉國之田悉廢不耕,草萊彌望(我國何如)。其官吏則懸缺而沽,公然不諱。沽缺不足,益以科第,一進士定價為二千五百元(我國何如)。其外交也,喜弄智術,日言縱橫捭闔,常商榷于聯某國以抵制某國,而實則割臂飼鷹,捨身施虎,鷹虎未飽,身肉已糜,然而至死不悟也(我國何如)。蓋朝鮮政治之棼亂不可理,臭腐不可向邇,雖罄南山之竹,不能述其萬一。一言蔽之,則厲精圖亂、發憤自戕而已矣。

  眉山蘇氏之言曰:「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日本雖處心積慮以謀人國乎?日本雖養精蓄銳有能亡人國之實力乎?顧何以不謀他國而惟朝鮮之謀,不亡他國而惟朝鮮之亡。使朝鮮而無取亡之道,雖百日本,其如彼何?不見乎瑞士、荷蘭、比利時,其幅員戶口皆遠在朝鮮下,而以歐洲數大強國,莫能亡之乎!此猶曰藉國際法上之永久中立以倖存也,不見乎前此以至強之法蘭西,欲亡德意志之二十餘小邦而不可得乎。不見乎前此以至強之奧大利,欲亡久衰之意大利而不可得乎。不見乎赫赫英國,以獅子搏兔之力加諸杜蘭斯哇,僅乃克之,猶不能收其地為直隸殖民地,而卒聽其自設政府乎。是故亡朝鮮者,朝鮮也,非日本也。夫朝鮮人既自樂亡,亦何足恤?然以彼之故,釀中日、日俄兩次戰爭,戕三國百數十萬之生命,絞三國人民血汗所出之資以為戰費。日本人之得之也,其代價固已不菲,而尚有蒙大損失而永世不可複之兩國,從旁以贊其葬禮。嗚呼!其不祥之國哉!嗚呼,而今而後,朝鮮已矣!皇室之威嚴何在,官吏之權勢何在,兩班之門第何在,朘民膏以成之景福宮何在,三清洞中諸閔壯麗之邸何在,南宗北宗、老論少論之派何在,一進會、大韓協會何在,賄賂之累累於腰橐者何在,頤指氣使、一呼百諾於前者何在。其四紀天子,惟有揮涕乘傳車以作歸命侯於昔日之與國,仰主人恩賜以糊其口。其舊時王謝,幸者則得微祿足以代其耕,不幸者則降為皂隸,不免饑寒。其假虎威以自覆其宗者,則亦鳥盡弓藏,惟長留一賣國奴之名於史籍,供萬世之笑駡。回憶數十年來事,費幾許鉤拒以相軋,出幾許拳勇以相屠,作幾許不可見人之聲音笑貌以求一命之榮,用幾許不可質天地鬼神之手段以自殖其筐篋。而今也舉灰飛燼絕音塵響滅,尋思諦觀,卻為誰來?然而朝鮮人固非至今日不寤也。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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