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越南小志

越南小志(1)

　　（清光緒三十一年）

　　一地志

　　越南在亞洲中央，東北與我兩粵雲南三省毗連，西與老撾為鄰，東接東京灣。地勢西北多山嶺，沿海多平陸，形若長蛇，南北贏而西東絀，截長補短，計面積二十四萬五千余方裡，人口約二千萬，土地沃饒，物產繁庶，尤富於五金礦，實亞洲一舊國也。當法人佔領以前，其地分北圻、南圻兩大部。北圻即今法人所號為東京（Tonkin）屬者，凡十六省：

　　飲冰室專集

　　南圻即今法人所稱安南（Annam）屬及交趾（Cochin-China）屬者，凡十五省：

　　飲冰室專集

　　自昔一切制度皆仿我國，其省幅員不廣，僅抵我一二縣。然大省猶置府五六，小省亦二三，府有數縣，縣有數村，村亦置社及鄉，省有督撫藩臬，府縣皆有知事，郡村社鄉皆有長。此舊制也。

　　全國為一大連山二大平原所組織而成，二大平原者，一為紅河及其支流之灌域，二為湄公河及其支流之灌域。二平原之間，則所謂連山，幹脈發于雲南及圖伯特，地界畫紅河、湄公河之中心。兩河皆發原雲南，紅河尤為我國歷史上通越之孔道（唐鹹通間，雲南南詔王往來于東京河內府，皆由紅河。明永樂二年，成祖征安南時分軍為二大將，張輔將第一軍，自廣西入東京，大將沐晟將第二軍，自雲南經紅河入東京）。眉公則為越境最大河，與緬甸、暹羅為界。近年英法兩國協議定為永久中立地域者也。

　　二建國沿革及與我國交涉

　　越南通中國最早。《堯典》已有宅南交之文，周成王時，越裳氏重九譯，來獻白雉，即其地也。秦時辟地極遠，收之置日南、交趾、林邑、象郡等郡。秦末海內鼎沸，南海尉趙佗擁眾自帝，國號南越，實兼王其地。漢武平南越，分其地為儋耳、珠厓、南海、蒼梧、郁林、合浦、交趾、日南、九真，凡九郡，置交州刺史領之。交趾、日南、九真，即今越南也，而刺史駐廣州轄屬焉。後漢改稱交州，黃巾之亂，士大夫多避地往焉。六朝複稱交趾郡。唐武德中，改交州總管府，至德中，改安南都護府，即安南所由得名也。自唐以前，世內屬為郡縣，與腹地等。五代時土宇分崩，祖國皆為藩鎮所割據，安南邊徼，紛擾逾甚，有楊廷藝、紹洪等迭自署為交趾節度使。後廷藝以牙將丁公著擁驩州刺史，公著死，子部領繼之，蕩平群寇，部民德焉。乃推為交州帥，號曰大勝王。時宋藝祖奪國於孤寡之手，偷安無遠略，以玉斧畫天南界，曰此外非我所有，安望越南為哉。於是越南始離中國而獨立，彼中所號為丁先皇者，即公著之孫，部領之子，丁璉其人也。

　　自建國以迄滅亡，凡一千餘年。丁、李、陳、黎、莫、阮六七姓，篡弑頻仍，殆無寧歲，卒以內證之故，舉太阿授人，以致滅亡。今略紀其沿革。

　　一、丁朝。丁氏自公著起，再傳至其孫璉，值宋太祖平嶺表，遣使貢方物，乃封為交趾郡王。越人所號為先皇者是也。璉卒，弟璿襲位，大將黎桓擅權，丁朝亡。

　　二、前黎朝。黎桓擅政久，宋真宗即位，封為南平王，凡三傳而李氏篡之。

　　三、李朝。李公蘊，即越人所稱李太祖者也。初為黎朝大校，卒篡其國，宋真宗因封為交趾郡王，實大中祥符三年也。再傳至孫日尊（彼號聖宗），始僭帝號，國稱大越。五傳至李天祥（彼號高宗），當宋孝宗時，封為安南國王。我之命越為國自茲始。凡八傳，二百二十餘年，至甯宗時亡。

　　四、陳朝。陳朝初祖曰陳日煚，李氏八傳，至李昊，昊無子，日煚為其婿，遂篡嗣。宋理宗景定三年，表請襲封，從之。終胡元之世，安南皆為陳氏，有七傳，至陳日煃，當明太祖時，複四傳，而國相黎季犛篡之。

　　五、後黎朝。明惠帝建文間，季犛大弑陳氏宗族而自立，更姓名為胡一元，自稱舜裔。胡公後，僭國號大虞。成祖永樂四年，命大兵討之。五年，詔夷其國為郡縣，凡用兵十餘年，卒反覆不可得定。宣宗宣德二年，乃罷交趾布政使司。六年，命季犛子利權署安南國事。英宗正統元年，封黎麟為安南國王。自是黎氏為越王正統，至清乾隆間始絕。

　　六、莫朝。明世宗嘉靖間，越相莫登庸迫黎廣禪讓，篡其國。黎氏子孫走保清華，自是越分東西。神宗萬曆間，廣孫維潭，以清華兵攻克，莫氏複國，而莫子孫猶據高平。終明之世，兩姓並峙，莫能統一。清順治十六年，定雲南，黎維禔遣使至軍。康熙五年，詔封維禔為安南國王，而莫元清尚在高平，亦受都統使印，互構兵不相下。吳三桂之叛，維禔複乘間攻取高平，於是安南盡歸黎氏，莫朝亡。

　　七、阮朝。嘉靖中黎維潭之複國也，其臣鄭憶、阮□實左右之，自是鄭、阮世為左右輔政。後鄭氏專國，出阮於順化，號廣南王，由是鄭、阮世仇。乾隆五十二年，阮惠以廣南兵攻國都，黎王維祁出亡，詔兩廣總督孫士毅帥兵討之，功垂成，忽為阮氏所襲，大潰。以福康安代之，時阮氏方與暹羅構兵，懼暹乘其後，遂乞降。五十五年，封阮光平（惠改名）為安南國王。

　　八、舊阮朝。黎氏之亡，其甥耐農王阮福映者奔暹羅，藉暹力克復。耐農勢日強，號舊阮，屢與新阮戰，奪其富春舊部。嘉慶七年，遂盡滅新阮，全有安南地。自稱為黎氏復仇，獻表乞復舊名，為越南國，即越南最後之王朝，今守府擁虛號者，其子孫也。

　　三與法國之交涉

　　法之窺越久矣，其派遣傳教師，殆自二百年以前。迨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法兵艦俄羅地號泊交趾，士官三人登陸至平順省，士人群集縛而獻之于王。艦長與在交之傳教師，商以重金贖歸。此為法越交涉之嚆矢。

　　1749年（乾隆十四年），法王路易十五命皮易甫亞孛爾者為全權大臣，至順化府謀通商，阮王不許。

　　1753年（乾隆十八年），越人大窘戮天主教徒，多逃至印度。

　　1768年（乾隆五十一年），越內亂，阮文岳自稱王。阮光平使其子景睿詣法國乞援，翊年遂訂法越同盟之約，割昆侖島之荼麟港於法。實為法人經營越南最初之根據地。未幾寒盟，不實行割讓。

　　1820年（嘉慶廿五年），越王以詔書命殺法人狄亞氏。以法艦來測量海口，國人激昂，攘夷說盛行故也（編者按：日本以美艦測量海口之刺激，而成維新之業，越南以法艦測量海口之刺激，而召滅亡之禍。其故可思）。

　　1847年（道光二十七年），法人以兵艦至荼麟港，大敗越軍。

　　1862年（同治元年），法帝拿破崙第三以海軍大舉伐安南，奪荼麟港，約割下交趾邊和、嘉定、定祥三省開三通商口岸，償金二千萬佛郎以講。自是法人在越之根據定，嘉定省即西貢所在，今越南第一都會也。

　　1867年（同治八年），法人更割取下交趾南部之三省，自是下交趾六省悉隸法版。

　　1874年（同治十三年），更訂所謂《西貢條約》者，今摘舉要點：

　　第二款法國大皇帝（按：1874年法國已改為共和國，此文大皇帝云云者，據日本人曾根氏所著《法越交兵記》原文，想屬當時譯者之誤）嗣後，以越南國王系操自主之權，並不遵服何國。越南若有內患外寇，國王一有請援之舉，法國立即隨機相助。（下略）

　　第三款越南已約法國為之保護，如此後越南與各外國交通，則須合法國之意，事乃可行。（中略）今後越南與他國立盟互市，則須預行照會法國。

　　第五款越南國王現在所割畀於法國者，其所轄治之地，即嘉定、邊和、定祥、永隆、安江、河仙六省，其界東臨海，毗連平順省，西臨暹羅灣，南枕南海，北接柬埔寨，均歸法國管理，獨操自有之權。（下略）

　　第十一款越南國因欲便於各國通商互市，故特開平定省施耐汛，海陽省寧海汛，並該汛上溯哈尼河一帶，以達大清國雲南邊境，凡一應外國商船可以隨意往來。（下略）

　　此條約凡二十二款，此其最關緊要者也。第二款冒頭認越南為自主國一語，是還其門面，歐人待東方諸國之慣技也。其下文解釋已含保護國之性質，其第三款則將保護法宣言無憚矣，其第五款則下交趾純然割讓，又異於他地也，其第十一款則與我雲南有關。法人之汲汲經營越南，其最後之目的，實在我國也。故今詳舉之。其餘關於賠款、開港、傳教、交犯等，以僅屬一時之事項，故略之。

　　《西貢條約》既成，越人舉國上下，莫不憤悔。至1882年（光緒九年），適劉永福率游勇入安南，將以之為根據地。越人乃利用之，欲以驅法人于境外，紅河航路為梗，全境騷然。法人乃以兵直陷河內，噩耗達順化政府，國王乃頒明詔，使黑旗軍拒法兵。我政府一面使公使曾紀澤牒責法國，而北京法公使布黎氏亦抗辯不相下。李鴻章力主平和，提出協商案四款，布黎氏亦提出協商案三款，正相持未決，而法國政府忽大更迭，拉克爾氏為外務大臣。拉氏者，著名之侵略家也，一意堅持，兩協商案皆置不理，且免黜布黎氏，一面增兵以略安南，遂陷南定、海陽、山西，直逼順化府。越人不支，為城下盟。卒以1883年，結條約二十八條，所謂《哈爾曼條約》是也。語其內容，則：

　　一、安南公然自認為法蘭西保護國。

　　二、割讓平順省。

　　三、法國設兵備于安南各要隘，且於紅河沿岸設哨所。

　　四、順化府（即越京）及其他大小都府，法國皆設官駐紮。

　　五、下列各件，皆受駐紮官之監督：（甲）諸大市之警察，（乙）稅務，（丙）自平順省北境以迄東京，一切官吏及東京城內大小官吏。

　　六、下列各件，法國駐紮官全權執行之：（甲）外交事務，（乙）稅關事務，（丙）內外交涉之司法事務。

　　七、增開三港為通商口岸。

　　八、開西貢、河內間之道路，且架設電線。

　　自此條約成，越南始全然永在法國羈軛之下。

　　1884年（光緒十年），複結《順化條約》十九條，不過取《哈爾曼條約》而修加之確定之耳，今不多述。

　　自《哈爾曼條約》發表，我國人心大激昂，主戰之論朝野囂然。於是有馬江之役，我當局者既著著失敗，而法國政府亦生紛亂，閣員大更迭，外務大臣拉克爾以憂憤死。法亦厭兵，於是乃與我結《天津條約》，其第二條聲明法國與安南從前所結條約，及將來所結條約，中國一切承認之。於是中國舉千年來主屬之關係，一切放棄，安南遂以正式再醮於法蘭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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