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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巴達小志(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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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斯巴達行政瑣紀 來喀瓦士所行善政不一端,於前節所舉之外,其最著者曰均田法。蓋來喀以前,斯巴達國情棼亂無紀,而其原因率起於財產之不均。國中土地皆歸少數富人之掌握,其餘多數無立錐地。來喀瓦士乃分斯巴達所屬之土地為九千區,凡斯巴忒亞泰人,人占一區焉(來喀時代斯巴忒亞泰凡九千人)。分斯巴達屬以外之黎阿尼亞土地為三萬區,凡巴裡阿以概人,人占一區焉。無大小,無貴賤,一切平等。 【按】近世哲學家論自由平等兩義,如狼狽之相依而不可離。然來喀瓦士之制度,其不自由千古無兩也,其平等亦千古無兩也。斯巴達之治,無一不奇。此亦其一端。 斯巴達之土地財產,皆公物也。人民不有私財,故法律不禁盜竊,非惟不禁,且獎厲之。蓋將以此練其術智雲。但盜竊而為人所覺,則責其不智,而嚴罰之。嘗有一少年竊一狐,隱諸懷中,至被狐抓破其臟腑,終不肯放露之使人見,泰西至今傳為談柄。 【按】此等法律,真非異邦人言思擬議之所能及。然其人重名譽、尊法律之心,亦可見一斑矣。 斯巴達所行用之貨幣,皆以鐵錢,其金銀一切禁之。或曰:是亦來喀瓦士所制定。或曰:不然。來喀以前固未嘗一用金銀也。 懋遷居奇以求贏利者,斯巴達人所最賤也。故此等事業,一委諸巴裡阿以概人,當時斯巴忒亞泰之所以強在此,後此斯巴忒亞泰之所以衰亦未始不在此。 來喀瓦士為欲保存其質樸武勇之國風也,故嚴禁內外交通之事。凡斯巴忒亞泰人,不許移住他地,移住者處以死刑。蓋彼之政體,軍政也。移住者視之與逃營無異,亦固其所。又不惟移住而已,即遊歷國外,亦非得政府之許可,不能妄行。而其遊歷有大不易易者,蓋國幣之外,不許攜帶,而其國幣則鐵幣也,不能行於國外。凡攜帶金銀者,處以死刑。要之皆以限制國民之他適而已,其他國人亦非受政府之許可,不得入境。逮其後也,斯巴達之諸港無外船之帆,斯巴達之諸邑無外客之跡,皆來喀瓦士制度之結果也。 第七節 來喀瓦士以後斯巴達之國勢 以來喀瓦士之訓練,遂能使九千之斯巴達人成為一人。以九千之斯巴達人;而制二十余萬之低級人;以九千之斯巴達人,而雄長數百萬之希臘人,以九千之斯巴達人,而能統率列邦以挫勢力滔天之波斯人。近世國家學者,常言必須有二萬人以上,乃可以成一國之資格。若斯巴達者,以此區區之眾,而輝國民之名譽于一時,而垂歷史之光榮于萬世。嗚呼!可不謂盛耶,可不謂異耶! 當波斯王德雷亞士之再舉以伐希臘也(紀元前490),擁十余萬之精兵,泛數百艘之戰船,先遣使風諭希臘列邦,使獻水土以納降,列邦皆望風而靡。及至斯巴達,斯巴達人則責其無禮,縶使者投之于井曰:汝欲我水土,吾今以與汝。嘻,何其壯也!以常理論之,此豈非所謂以卵禦石,以螳擋車者耶。而彼毅然行之而不憚者,有所恃也。所恃者何?曰軍國民之精神是矣。 【按】波斯遣雅典之使者,雅典人亦投諸深溝。蓋亦針對其水土之言也。當時有敵愾之氣魄者,惟此兩國耳,其狎主希盟,蓋亦宜哉。 斯巴達之國都不設城堡(至紀元後400年頃,馬士德尼亞時代始設之。蓋其時來喀瓦士之精神已喪失矣),惟以斯巴達人之愛國心以為之防。古語曰:「眾志成城。」其能實行之者,惟斯巴達人耳(近世各國之無城堡不在此論。蓋非以為不必恃實以城為不可恃而設防之,具有較城為尤優勝者耳)。斯巴達人常挑戰於其敵曰:「君胡不射?吾正苦炎熱,願于君等萬矢如雨之下,稍殺烈日之威,以得一酣戰。君胡不射?」此非客氣也,非大言也。蓋以斯巴達人之眼睨其敵,無所謂眾,無所謂寡,無所謂弱,無所謂強,一與相遇,則所向無前。蓋斯巴達人之尚武,習也,而幾於性也,器械的也,而幾於理想的也。吾無以名之,名之曰武德。 當來喀瓦士時代,斯巴達之領土不過黎哥尼亞之一小部分,恰如屯營於敵國之中央。然藉此訓練之成績,未幾遂併吞全土(黎哥尼亞全土),其勢如旭日升天,更不可遏,複求新地于他方。於是黎哥尼亞之北,有亞爾哥士一國者,其國王富海頓,威名素著,握皮羅般尼梭半島之霸權。其後因祭典之爭,兩國開戰端,斯巴達人大破之,略其地之大半,於是始定霸于皮羅南北岸。時紀元前800年頃也。 得隴望蜀,人情之常。斯巴達既振威于皮羅,猶以為未足,窺其西鄰蔑士尼亞國之饒沃也,乃以疆場民婦爭哄事藉口開戰端,自紀元前743年至724年,凡亙二十年間。蔑士尼亞人知斯巴達之志,不滅國不休也,故出死力以抵抗,而卒不能敵,遂舉國以入斯巴達之版。此後蔑人潛謀獨立再血戰者四年,遂無成功(紀元前685年)。亞爾哥士亦一度謀恢復,亦為斯巴達所敗(紀元前547年)。於是斯巴達遂為南希臘最強之國,執牛耳以盟諸侯。 當時與斯巴達並起,其勢力各蒸蒸日上,為兩平行線形者,則雅典也。雅典為遏狄加(Attica)之首府,自梭倫(Solon)、克裡士的尼(Clisthenes)制定憲法,實行自由平等政體,鼓舞國民愛國精神,駸駸乎為中希臘之主盟。兩雄相遇,其衝突安可得免?當雅典人之得志于比阿西亞也(紀元前560年),斯巴達會合同盟軍,欲問其罪,戰雲慘淡,殆將破裂。忽有波斯人來侵之警,鬩牆之爭立解,同仇之念旋興,遂各捐私嫌,組織大同盟以拒強敵。時雅典以海軍著,斯巴達以陸軍名,兩者勢力不相上下,然以令出兩途,兵家所忌,乃推斯巴達為盟主,海陸總督之權,悉歸其手。此雖由雅典能讓之美德,而斯巴達人浴來喀瓦士之遺澤,實力震於殊俗,亦可概見矣。是役也,波斯人於撒拉迷士、布拉的亞、迷茄兒諸地,三戰三北,自茲以往,不能複引兵而西。斯巴達國勢之盛,至是達於極點。 【按】讀此可以見當時希臘人公益之心矣。對於內而甲團與乙團之爭,寸毫不肯讓,一旦異種大敵起,則忽棄小忿,握手同胞,文明國民不當如是耶。使希臘而能永保持此精神也,則希臘雖至今存可也。末葉不悟,自相攜貳,以取滅亡,悲夫。 第八節 斯巴達之缺點 凡天下事倚於一偏走於極端者,其所成就之結果,必較尋常為加良,而其所受之流弊,亦較尋常為加劇。于議論有然,於制度亦有然,故斯巴達之缺點,不可以不論。 第一,重體力而輕智力。德育、智育、體育三者為教育上缺一不可之物。彼斯巴達人自有斯巴達之道德,今勿深論,至其蔑視智育太過,則立法人不得辭其咎者。彼恐文學為武事之累也,雖然,即以武事而論,非有達觀之智識,則其武功亦不可終。不觀夫紀元前479年,馬德尼亞人率波斯以陷雅典之役乎?斯巴達人背盟約而不相救,惟握哥靈士海峽以求自固吾圉,彼非畏敵也,實其暗於大局,昧於戰略使然也。而斯巴達自茲以後,遂不振矣。此不過其現象之一端,偶然表見者,實則其受病早自數百年以來,而末流特承其敝而已。 第二,務內治而忌外通。人之不能以區區一小群而孤立於世界也,勢也。群與群相通,則能吸取他群之智識之力量,以自利其群。而斯巴達忌之如蛇蠍焉。我雖不往,終不能禁人之不來,況我正欲有所大往,而烏可以不利用人之小來哉?斯巴達人自造出一種特別人格於天地之間,高自位置,而不欲易種於茲邑,志固可嘉,而無奈其終不逃於天演之公理。故後此與雅典相遇,而終不能不為之下也。 第三,善保守而乏變通。來喀瓦士之制度,治來喀時代之斯巴達,而利賴無窮。然來喀所以立此制者,有其目的所在,目的既達,斯百尺竿頭,當進一步矣。而斯巴達不然,則徒法之弊也,不法法固不可以治國,法不法尤不可以治國。來喀之制,所以法法也;數百年後,而來喀之法,已成不法矣。彼英國之能以「法治國」為一世師也,為有法乎?抑有更存於法之外者乎?英國以「不文憲法」高視闊步于世界,蓋所重者法之精神,非法之機械也。而斯巴達則機械焉者也。彼斯巴達數百年歷史,實來喀瓦士一人之傳記而已,舍來喀則無斯巴達,來喀不可複生,而斯巴達遂長此終古。吾聞來喀之功成身退也,誡國民曰:「非待吾歸,勿改斯法。」吾甚惜夫來喀之往而不返也。 以上三者,其弊同源。當波治的亞之役之起也(紀元前432年),皮羅般尼梭諸邦,迫斯巴達人使開聯邦總會於其都城,哥靈士之總代人起席而責之曰:「雅典人果斷敏捷,天然具改革家之資格;而卿等(指斯巴達人)反之,惟務保守既得之事物,遂至其應盡之責任,必不可缺之事業,棄而不為。雅典人有學識以佐其膽略,雖至危險之事業,毅然赴之,處非常之逆境,無所於撓;而卿等反之,以尺寸之事業自畫,遭遇艱巨,失望落膽,不知所為。雅典人決不退轉,卿等決不前進。雅典人常欲馳域外之觀,卿等惟知有閫內之略。雅典人常思以新運動得新利益,卿等常恐以新運動失舊利益。」云云。此實可為當時斯巴達人當頭一棒之言也。夫斯巴達人昔時之意氣,何以雄傑如彼,今也何以消沉如此?毋亦世運進地位進,而群治之實力不能與之俱進。故優勝劣敗之公例,終不可逃,而九跳十擲之乳虎,遂不免於蹶備而無從複振也。雖然,此豈來喀瓦士之罪哉! 結論 新史氏曰:吾讀斯巴達史,怪其以不滿千里之地,不盈萬人之族,而赫赫然留絕大之名譽於歷史上。至今二千餘歲,論政體者必舉之,論教育者必舉之,論軍事者必舉之,髫齔之子,入學校則必呫嗶其詩歌,而記誦其實錄,何其榮也!吾更不解乎有人民四千萬倍于斯巴達,土地二千萬倍于斯巴達之一國,而乃不列於公法,不儕於人道,演說家引為腐敗之例證,報紙上藉為笑談之詞柄,舉數千年來上下古今之歷史,無此奇醜殊辱。斯巴達處四面楚歌之裡,而日辟百里之國者則並臥榻而不能保也。斯巴達當十數倍敵軍壓境之際,敢毅然戮其來使,之國者則如客子之常畏人也。嗚呼!人之度量相越,乃至是耶?是不能言其所以然。吾惟讀斯巴達史,而若有物焉怦怦而來襲餘心,使吾嚏,使吾汗,使吾囈,使吾栗,使吾笑,使吾啼,吾不知果何祥歟! 新史氏又曰:吾聞之前世紀之哲學家曰:「政府者,為人民而立者也;人民者,非為政府而生者也。」吾心醉其言而竊不解乎反於此公理之斯巴達,何以能立國於天地,何以能垂名於歷史?吾今乃讀夫所謂帝國主義者所自出之說,吾今乃知斯巴達之魂魄,曆二千餘年後,從塚中起,而複生於今日,而遍生於大地。吾又聞之先史氏曰:使斯巴達而能兼吸雅典之所長以自營衛,則全希臘將入于斯巴達,全歐洲將入于斯巴達。顧吾竊睨夫眈眈逐逐於吾旁者,為斯巴達還魂者若干國,為雅典還魂者若干國。數十年前,尚猶斯巴達自斯巴達、雅典自雅典,今則斯巴達無一不雅典,雅典亦無一不斯巴達。一雅典足以亡我,而奈何雅典無量也。一斯巴達足以亡我,而奈何斯巴達無量也。僅雅典足以亡我,而奈何其雅典而斯巴達也,僅斯巴達足以亡我,而奈何其斯巴達而雅典也。斯巴達而雅典,雅典而斯巴達者遍滿於大地,於是乎不斯巴達、不雅典者遂無所容。吾昨夜無寐而夢何夢,夢啜黑羹,吾不知果何祥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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