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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英國巨人克林威爾傳(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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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緒二十九年) 敘論 遊英國國會之下議院,見其堂之中央,有巍巍然一絕大之畫像,氣宇嚴整,精神峭健,隆准而深赤,左目上點一黑子,發鬖鬖垂背際者。誰乎?則克林威爾其人也。克林威爾何人?彼十七世紀革命之健兒,英國王室之大敵,親鞫暴君查理士第一而馘之者也。今英王臨議院時,日對此前代跋扈將軍之遺像,猶將出入必式,竭誠盡敬。以吾東方人之眼視之,以吾東方人之臆測之,其殆不可思議乎哉?其殆不可思議乎哉!顧克林威爾果有何魔力,而使全英人民馨香之、歌舞之、崇拜之若此? 吾儕每讀史,每讀政治學書,輒有一國焉,使吾敬慕之情突浮現於腦際者。誰乎?必英吉利也。何以故?英吉利為民政之祖國,其立憲政治為世界之模範故。吾儕每翻地圖,讀地志,必有一國焉,使吾羨妒之情勃鬱而不能自製者。誰乎?必英吉利也。何以故?英吉利之國旗橫絕大地,舉日所出入,無不有此大帝國之痕跡故。吾以此兩種感情故,吾每一讀史,一讀政治學書,一讀地圖、地志,而輒有聯想而及之一巨人,突兀于吾前。其人為誰?則克林威爾也。無克林威爾,則英國無複今日之立憲政治;無克林威爾,則英國無複今日之帝國主義。克林威爾者,實英國群雄之雄,而盎格魯-撒遜民族獨一無二之代表也。 「國民不可不崇拜英雄」,此蘇國詩人卡黎爾之言也。卡黎爾曰:「英雄者,上帝之天使,使率其民以下于人世者也。凡一切之人,不可不跪於其前,為之解其靴紐。質而論之,宇宙者,崇拜英雄之祭壇耳;治亂興廢者,壇前燔祭之煙耳。」嘻,殆非過言,殆非過言!征諸古今東西之歷史,凡一國家、一時代,社會之汙隆盛衰,惟以其有英雄與否為斷,惟以其國民之知崇拜英雄與否為斷。吾於法國大革命,而見無英雄之時代也。奈何?其以驚天動地之大事業,卒以恐怖政治、武人政治為終局,龍其頭而蠍其尾也。吾于蘇格蘭之清教徒,而見無英雄之時代也,奈何?其以同志而自相踐踏,卒被敵人征服之於棼棼泯亂之間也。然則吾將皇皇焉求英雄、夢英雄,吾以環遊地球之目,旅行於數千年歷史中。吾遇摩西,吾遇摩訶末,預言之雄也,其人高;吾遇索士比亞,吾遇但丁,吾遇彌兒頓,詩歌之雄也,其人深遠;吾遇波爾,吾遇路德,吾遇諾士,宗教之雄也,其人勁烈;吾遇約翰遜,吾遇盧梭,吾遇本士,文學之雄也,其人奇。若夫政治之雄,戰陣之雄,其姓名錯錯落落於歷史上,大者、小者、正者、奇者、成者、敗者,殆不下百數十,而真使吾儕有崇拜之價值者,幾何人哉?自羅馬大帝康士·但丁以後,曆一千六百年,大小二百八十余戰,人民為治亂之犧牲,土地為政府之墳墓,舉汗牛充棟之歷史,殆可一括以「相斫書」三字。雖然,遂不獲見一義戰,遂不獲見一英雄。彼以帝王之名而戰者果何物,彼以宗教之名而戰者果何物,抑彼以人民之名而戰者果何物,偽善之世,黑暗之代,萬事皆一戲劇耳。所謂仁君,所謂忠臣,所謂俠士,所謂熱信,一旦洗落其塗畫之假臉,剝去其優孟之衣冠,則除獸性野心之外,一無複存者。吾旅行於昏昏長夜中者千餘年,吾乃遇克林威爾,吾安得不拜?吾安得不拜! 拜英雄者,必拜其本色。吾拜華盛頓,吾拜林肯,吾拜格蘭斯頓,拜其為成功之英雄也。吾拜維廉額們,吾拜噶蘇士,吾拜瑪志尼,拜其為失敗之英雄也。雖然,吾不拜拿破崙,不拜俾士麥,不拜加富爾,何也?其表可拜,而其裡之可拜與否,非吾所敢言也。若克林威爾之歷史,則披腸瀝髒以捧現於吾前,吾拜之,吾拜之,吾五體投地拜之。 雖然,此吾儕之感情耳,若夫二百年來鄉願之史家,其所上克林威爾之徽號,則曰亂臣,曰賊子,曰奸物,曰凶漢,曰迷信者,曰發狂者,曰猛獰之專制者,曰陰險之偽善者。茸茸焉集矢其如莽也,顧吾謂克林威爾之所以為英雄,所以為代表英人種之英雄,所以為卓絕萬古之英雄,則正以其能使百千萬鄉願之史家目彼為亂臣、為賊子、為奸物、為凶漢、為迷信者、為發狂者、為專制者、偽善者之故。彼行其所信,而不惜現亂臣賊子、奸物、凶漢、迷信者、發狂者、專制者、偽善者之身以自汙;彼之現此身也,則磊磊落落,不復自掩飾,以求使人諒其非亂臣、非賊子、非奸物、非凶漢、非迷信者、發狂者、專制者、偽善者。嗚呼!東西古今之英雄其名而亂臣、賊子、奸物、凶漢、迷信、發狂、專制、偽善,其實者何限,而彼等顧不肯屍此徽號,而獨以讓諸克林威爾。克林威爾之所以為英雄者在此,克林威爾之所以為聖賢者亦在此。 語曰:「蓋棺論定。」吾見天下有棺已朽而論猶未定者,若克林威爾是其例也。彼其人物之真價值,曆二百年,當至今日,始漸為其本國人民之所認識。近數十年來,非笑之聲,殆為謳歌之聲所掩盡矣,而彼後進國之評論家,猶或拾百年以前之牙慧,相隨以為吠影吠聲之語。若是者,于克林威爾則何損焉。克林威爾嘗使畫工為圖其形,畫工見其左目上黑子不適於美觀也,為闕去之,彼諦視,乃呵畫工曰:「畫我當畫如我者。」(Point me as I am)蓋其生平不欲一毫有所掩飾,不欲以一毫虛假之相,以與天下相見也。夫克林威爾一生之言論行事,豈不歷歷在人耳目耶?彼鄉願之史家與我輩,皆得同讀之、同見之,若者為大醇,若者為大疵,章章明甚也。公等之所以詬病克林威爾者,不過徒見其左目上之黑子而已。使克林威爾而欲徼譽於公等,則亦何難聽畫師之去其黑子而自示美姿容也,而彼顧不爾,然則克林威爾豈求公等之諱之,又豈求我之贊之?吾願我身化為恒河沙數,一一身中出一一舌,一一舌中發一一音,以辯護克林威爾。雖然,于克林威爾何加焉。吾又願公等之身,化為恒河沙數,一一身中出一一舌,一一舌中發一一音,以咒駡克林威爾。雖然,于克林威爾又何損焉? 天下事有所私利於己而為之者,雖善亦惡。何也?彼蓋以行善為一手段也。無所私利於己而為之者,雖惡亦善。何也?凡為一事必有一目的,目的非在私,則必其在公也。惡者亦善,而善者更何論焉。故夫克林威爾非可學者也,苟其學之,則拿破崙學其一體而為野心,彼得學其一體而為殘酷,羅拔士比學其一體而為狂暴,梅特涅學其一體而為專制。彼克林威爾一生之歷史,苟移以植諸他人,未有不為天下僇者也。而克林威爾渾金璞玉之人格,舉凡百罪惡,不足以為污點于萬一。何以故?彼心目中惟知有國不知有我故。 抑克林威爾又惟知有我不知有人,何以故?彼自信此國非我不能救故。 惟不知有我也,故不知有利害;惟不知有人也,故不知有毀譽。韓昌黎曰:「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志行薄弱,而能任天下大事者,吾未之聞。若克林威爾,則一家非之,一國非之,舉世非之,萬世非之,其視之猶蚊虻也。舍吾身而有利於國,則吾身犧牲焉可也;裂吾名而有利於國,則吾名犧牲焉可也。天下古今豪傑之自信力,未有若克林威爾之偉大焉者也。 史家每以拿破崙比克林威爾。顧拿破崙何敢望克林威爾,彼其內戡大亂相若也,外揚國威相若也,政治之能力相若也,戰爭之才略相若也。雖然,英國之專制政體,由克林威爾發難以摧倒之;法國革命,非拿破崙所自始也。其不逮者一也。拿破崙用政府兵力以起,克林威爾無憑藉而興。其不逮者二也。拿破崙以將官始,以帝王終;克林威爾以下民始,以平民終(雖為大統領,猶之平民也)。其不逮者三也。拿破崙耀武不戢,卒為俘囚;克林威爾治定功成,國威無損。其不逮者四也。拿破崙死後,法國雖由帝政複為民政,而國既以敝;克林威爾死後,英國雖由民政複為王政,而國日以強。其不逮者五也。故吾以為克林威爾決非拿破崙所能望也,拿破崙功名之士,而克林威爾有道之士也。 吾生平最好言王學,雖然,吾讀《傳習錄》百遍,讀《明儒學案》千遍,不如讀《克林威爾傳》一遍。吾生平最惡言宗教迷信。雖然,吾讀《克林威爾傳》,吾欲禮拜,吾欲祈禱,吾欲歌贊。《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聞者疑吾為阿好乎?請讀本傳。 第一章 克林威爾之家世及其幼時 噫嘻,地理之影響於人物,豈不巨哉!豈不巨哉!熱天鑠地之亞剌比亞,實生摩訶末;玄冰凍雪之北日耳曼,實生路德。凡開拓千古推倒一世之偉人,其所產之地,形勢往往有異於尋常者,而偉人之性行,亦恒與之相應,若雄健、堅忍、陰鬱、沉摯之克林威爾亦其例也。英倫之北一都會,沿大烏士河之岸,東連沼澤、蘆荻掩地,西北川原雜遝,一望無際,蕭條寂寞;雖在盛夏,猶若凜烈,金風一扇,肅殺氣滿,白草黃日,四顧淒涼,天下之秋,疑悉集此。雖號都會,而其民樸而僿,質而無偽,田野之歌,聞於廛市。嘻!此即英人所常紀念之恒殑頓市,而絕世英雄克林威爾之故鄉也。 克林威爾(Cromwell),名阿利華(Oliver),生於1599年4月25日,實當彼光華糾縵之額裡查白女皇中興政治之末運,專制君權已成強弩,人心厭倦,海內騷然之秋也。後此與彼為大敵之頑固、柔脆、紈袴公子查理士第一,亦生於其翌年。十七世紀開幕之風雲,如是如是。 克林威爾,英國之名門也。其先世效忠王室,代有名臣。父名羅巴,叔父哈們,皆為王黨,占士第一常行幸其家。說者謂查理士與克林威爾,少年時嘗共遊戲雲。父為國會議員,為州內保安委員,有正直之譽,母名額裡查白,富家子,年十八與羅巴結婚。舉子女十人,阿利華其季也。父早世,教育之事惟母是賴。史家謂克林威爾之性行,受諸母者為多雲。年十七始入中學,是為初離鄉關,入社會之首歲,其年絕世文豪索士比亞沒。史家謂索氏結額裡查白朝文學之終,克氏開十七世紀政治之始,一偉人去,一偉人來,實為代表兩極端者雲。十八歲,卒業,入大學,深好拉丁文,且以數學名。後此敵党之史家,深文巧詆,至謂其目不識丁,不學無術。籲!其善誣也。 克林威爾少年之歷史,實最簡單、最沉靜之歷史也。欲知其人物之所以養成,宜觀其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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