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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第一女傑羅蘭夫人傳(2)


  羅蘭夫人之理想,今已現於實際,以為太平建設指日可待。豈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在上之大敵已斃,而在下大敵,羽翼正成。今也羅蘭夫人,遂不得不投其身於己所造出之革命急潮中,而被裹被挾被卷以去。

  河出伏流,一瀉千里,寧複人力所能捍禦。羅蘭夫人既已開柙而放出革命之猛獸,猛獸噬王,王斃;噬貴族,貴族斃;今也將張牙舞爪以向于司柙之人。夫人向欲以人民之勢力動議會,今握議會實權者,人民也,飲革命之醉藥而發狂之人民也。夫人夙昔所懷抱,在先以破壞,次以建設,一倒專制,而急開秩序的之新天地。雖然,彼高掌遠蹠之革命巨靈,一步複一步,增加其速力,益咆哮馳突,以蹂躪、蹴踏真正共和主義之立腳地。不及一月,而羅蘭夫人及狄郎的士党諸名士,皆漸不得不與巴黎之眾民為敵。當此之時,其勢力可以彈壓眾民者,唯有一人曰丹頓。丹頓者,山嶽党之首領,而行政會議之一員,與羅蘭同僚者也。其在民間輿望最高,其資格正可以當此難局。雖然,羅蘭夫人不喜其人,謂其太急激,不適於今日之用,以為必拒絕此同盟,然後狄郎的士黨之黨勢,乃可以得安全。蓋夫人乃單純之理想家,暗於實用,故執拗若是,是亦無足為怪者。丹頓初時熱心成就此同盟,每日必詣夫人之應接室,每官僚會集,常先期而至。至8月之末,共知同盟必不能就,遂相絕不複至。於是與暴民為敵之羅蘭夫人党,不得不更敵暴民之友之山嶽党。

  彼法蘭西史上以血題名之山嶽黨,以此年9月初旬,屠殺巴黎獄中王黨之囚,以為無政府魔神之犧牲。至是,羅蘭夫人始知為山嶽黨所賣。月之5日,夫人與一書于友人曰:「我等今已在羅拔士比、瑪拉等之刀下。」其9日,複致一書曰:「吾友丹頓君,革命之公敵也。彼以羅拔士比為傀儡,以瑪拉為羽翼,握短刀持藥線以刺爆國民。嗚呼!妾之熱心於革命,卿所知也。雖然,妾恥之,革命之大義為無道之豎子所污點,革命實可厭也。數十年所經營,而今日使我國終於此地位,吾實恥之。」可憐志高行潔而迂於世務之狄郎的士黨,遂為山嶽黨所掩襲。自茲以往,巴黎亂民與山嶽黨以百丈怒潮之勢,猛撲彼共和之城,其立於城上之羅蘭夫人及狄郎的士黨,遂不得不為此狂濤駭浪之所淘盡矣。

  時勢雖日非,而志氣不稍挫,羅蘭夫人愈奮力以鼓舞其麾下諸豪傑。常相語曰:「我等今日既不能自救。雖然,一息尚存,我等不可以不救我國。」其時在議院有布列梭等,在政府有羅蘭等,皆以恢復秩序,確立共和,制止亂暴為主義。雖然,大事已去,不可複挽,羅蘭夫人之名,為議院所唾駡,為瑪拉等主筆之報紙所淩辱,屢構誣辭,以陷羅蘭夫妻,常有刺客出入于彼夫妻之闥。至1793年1月21日,山嶽黨遂乘勢馘路易第十六之首於斷頭臺上,雖狄郎的士派為激烈之大反對,終不可得救。其明日羅蘭遂辭職。

  路易之死刑,實狄郎的士党覆沒之先聲也。彼山嶽黨既久蓄勢力于巴黎市民中,立意先殺王,次刈狄郎的士黨,以快其亂暴專制之志。乃於5月晦日之夜,遣捕吏于羅蘭家,羅蘭聞變脫遁,而夫人遂被逮,以溫辭慰諭愛女及婢僕,乃入於遏比之牢。

  夫人之在獄中也,曾無所恐怖,無所頹喪,取德謨遜之《詠史詩》,布爾特奇之《英雄傳》,謙謨之《英國史》,西裡頓之《字典》等置諸左右,每日誦讀著作,未嘗或輟,時則靜聽巴黎騷擾之聲。每到晨鐘初報,起讀其日之新聞紙,見國事日非,狄郎的士黨之命迫於旦夕,則歔欷慷慨,淚涔涔下。此時夫人所以自娛者,惟書與花而已,夫人在獄中,粗衣惡食,所有金錢盡散諸貧囚,惟花與書籍,則愛若性命,蓋生平之嗜好然也。夫人幼時,每當讀書入定之際,雖何人若不見,雖何事若不聞,惟屢屢以其讀書之眼,轉秋波以向花叢,此兩種嗜好,至死不衰。

  在獄凡二十四日,突然得放免之令。夫人從容辭獄囚,驅車歸家。何圖席尚未暖,忽複有兩警吏躡跡而來,出示一公文,則再逮捕之命令也。於是複入桑比拉志之獄。

  凡知天命而自信篤者,舉天下無不可處之境,舉天下無不可為之時。羅蘭夫人在此獄者凡四閱月,猶時時竊鼓舞其同志,氣不少衰。嘗致書於布列梭曰:「吾友乎,君其毋失望,彼布爾達士在腓列比之野,遂嗒然發『不能救羅馬』之歎,妾之所不取也。」夫人在獄中益以書與花自遣,又學英語,學繪畫,時或從獄吏之妻假鳴琴,一彈三歎,聽者淚下。時1793年秋,革命之狂瀾轟天撼地,斷頭機咽人之血,布楞河塞人之肉,腥風颯颯、慘雨濛濛之時節。而此以身許國之一烈女,在桑比拉志獄中,日長如年,身世安危,久置度外,乃靜念一身之過去,默數全國之將來,遂伸紙吮筆草著《自傳》《革命紀事》《人物逸話》三書。時有英國維廉女史者,嘗訪夫人于獄中,歸而記其事曰:

  羅蘭夫人在桑比拉志獄,於一身境遇,毫無所怨尤。在狹隘之獄室,為壯快之談論,一如在大臣官邸時也。其案上有書數卷,當余入訪時,適見其讀布爾特奇《英雄傳》,聲出金石。余方欲有所慰藉,夫人以樂天知命灑然自得之義告餘;及最後,餘問及其十三歲之愛女之消息,則夫人忽飲淚,幾哽咽不能成聲。嗚呼!夫孰知轟轟烈烈、威名震一世之羅蘭夫人,其多情其慈愛有如此也。

  10月31日,即狄郎的士党之名士二十二人殉國之日。夫人自桑比拉志獄移于康沙士黎獄,自是受鞫訊者數次,其最後公判之前日,有某律師欲為夫人辯護者,訪之於獄中,夫人以己之命運已定,勸以勿為無益之辯護,徒危其身,脫指環以謝之。

  其明日為最後公判之日,夫人著雪白之衣,出於法庭。其半掠之發,如波之肩,澄碧之兩眼,與雪衣相掩映,一見殆如二十許妙齡絕代之佳人。法官以種種之偽證,欲誣陷夫人,夫人此際之答辨,實法蘭西革命史中最悲壯之文也。其大旨以狄郎的士黨之舉動,俯仰天地,無所愧怍,最後乃昌言曰:

  凡真正之大人物,常去私情私欲,以身獻諸人類同胞,而其報酬則待諸千載以後。餘今者謹君之宣告,無所於悔。雖然,正人君子獻身於斷頭臺之日,是即正人君子置身於凱旋門之日也。今日此等污濁混亂以人血為酒漿之世界,余甚樂脫離之,無所留戀。余惟祝我國民速得真正之自由。蒼天蒼天,其眷然下顧,以救此一方民哉!

  此熱誠切摯之言,彼非法之法官聞之,皆咋舌不知所對。卒以預聞隱謀,不利於其共和政體,宣告死刑。夫人肅然起立曰:

  諸君肯認餘為與古來為國流血之大人物有同一價值乎?余深謝諸君,餘惟願學彼大人物從容就義之態度,毋為歷史羞!

  是日歸至獄中,收攝萬慮,作書數通,收遺親友。其所與愛女書之末句云:「汝宜思所以不辱其親者,汝之兩親,留模範於汝躬。汝若學此模範而有所得焉,其亦可以不虛生於天地矣。」

  翌日為1793年11月9日,羅蘭夫人乘囚車以向於斷頭臺。其時夫人之胸中,浮世之念盡絕,一種清淨高尚、不可思議之感想,如潮而湧。羅蘭夫人欲記之,乞紙筆而吏不許,後之君子憾焉。

  泰西通例,凡男女同時受死刑,則先女而後男,蓋免其見前戮者之慘狀而戰慄也。其日有與羅蘭夫人同車來之一男子,震栗無人色。夫人憐之,乃曰:「請君先就義,勿見餘流血之狀以苦君。」乃乞劊手一更其次第雲。嗚呼!其愛人義俠之心至死不渝,有如此者。雖小節亦可以概平生矣。

  刀下風起血迸,一個之頭已落。夫人以次登臺,猛見臺上一龐大之神像,題曰:自由之神。夫人進前一揖而言曰:「嗚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如電之刀一揮,斷送四十一年壯快義烈之生涯。於是羅蘭夫人遂長為歷史之人。夫人殉國後,其一婢一僕自投法庭,請從夫人以死。夫人殉國後,狄郎的士党名士布列梭,昏絕不省人事者經旬。夫人殉國後數日,由巴黎至盧安之大道旁,有以劍貫胸而死者,則羅蘭其人也。

  新史氏曰:吾草《羅蘭夫人傳》,而覺有百千萬不可思議之感想,刺激吾腦,使吾忽焉而歌,忽焉而舞,忽焉而怨,忽焉而怒,忽焉而懼,忽焉而哀。夫法國大革命實近世歐洲第一大事也。豈惟近世,蓋往古來今未嘗有焉矣;豈惟歐洲,蓋天下萬國未嘗有焉矣。結數千年專制之局,開百年來自由之治。其餘波亙八十餘年,其影響及數十國土,使千百年後之史家,永以為人類新紀元之一記念物。嘻,何其偉也!而發起之者乃在一區區纖纖之弱女子。吾壹不解羅蘭夫人有何神力,乃能支配狄郎的士全黨,支配法蘭西全國,且支配歐羅巴全洲百年間之人心也。嗚呼!英雄造時勢耶,時勢造英雄耶?吾以為必有能造出「造時勢之英雄」之時勢,然後英雄乃得有所造。不然,羅蘭夫人以如彼多情、如彼慈善之絕代佳人,當路易十六即位之始,且殷殷望治,謳歌政府政策者,何以卒投身於最慘最劇之場以不悔也。雖然,羅蘭夫人竟以是死,夫既以身許國矣,則死國事者夫人之志也。乃其不死于王黨,不死于貴族党,而死于平民党;不死于革命失敗之時,而死於革命告成之後,則非夫人之志也。夫人能造時勢,而何以能造之使動,不能造之使靜;能造之使亂,不能造之使平。曰:是由民族之缺點使然,不足為夫人咎也。竊嘗論之,法國1789年之革命,與英國1660年之革命,其事最相類。其禍機伏于前王專制時代,相類也(英之有額裡查白女皇,猶法之有路易十四也)。其激變由於今王之偽改革,相類也。其動力起于王與議會之爭,相類也。其王逃而被獲,獲而被弑,相類也。革命後改為共和政治,相類也。共和政治旋立旋廢,相類也。惟其國民幸福之結果,則兩國絕異。英國革命之後,則憲政確立焉,民業驟進焉,國威大揚焉。法國革命後,則演成恐怖時代,長以血跡污染其國史,使千百年後聞者猶為之股栗,為之酸鼻。若是者何也?英國人能自治,而法國人不能也。能自治之民,平和可也,破壞亦可也,平和時代,則漸進焉,破壞時代則驟進焉(條頓民族之自治力遠過於拉丁民族,故能驟強,不獨英法兩國為然也。荷蘭與比利時同居奈渣蘭半島,同經三十七年戰爭之亂,而荷蘭人于戰後民生日優、國運日強;比利時則凋落無復舊觀。日耳曼與意大利同在南歐,其建國情形亦相類,而德國今為世界第一等強國,意國則薾然不能有所進。皆條頓拉丁兩族得失之林也)。不能自治之民,則固不可享平和,亦不可以言破壞。平和時代,則其民氣惰而國以敝;破壞時代,則其民氣囂而國以危。孔子曰:「為政在人。」豈不然哉。故以無公德、無實力之人民,而相率以上破壞之途,是不啻操刀而割其國脈也。然則相率馴伏以求平和可乎?曰:是又安能。世界政治之進化,既已進入第二級,其風潮固欲避不可避,而豈能以一二人之力捍之?事機既迫於無可望,平和亦敝,破壞亦敝,此孔明所以有「與其坐以待亡,孰若伐之」之論也。不然,法國大革命之慘痛,雖以今日百年以後,我遠東之國民聞之猶且心悸,豈其當時歐洲列國而無所鑒焉。而何以全歐洲紛紛步其後塵,直至十九世紀下半紀,而其風猶未息也。蓋民智一開,人人皆自認其固有之權利,固有之義務,則有非得之非盡之而不能安者。使當時法之王、法貴族而知此義也,則法國何至有此慘劇;使後此歐洲各國之君主貴族而知有此義也,則後此歐洲各國何至有此慘劇。彼其君主,彼其貴族,既不知此義矣,使其民複相率馴伏以求平和焉,則歐洲各國,亦至今為中世之黑暗時代而已。乃往車已折,而來軫方遒,歐洲中原之各君主貴族,未嘗不知查理士第一、路易第十六之事,而偏欲躡其後以弄威福於一日,此所以擾攘亙七八十年而未艾也。嗚呼!有讀《羅蘭夫人傳》者乎。其在上位者,持保守主義者,當念民望之不可失,民怒之不可犯也如彼,苟其偷安苟且。彌縫掩飾,朘削無已,鉗制屢行,則必有如法國一日中刑貴族王党千餘人,斷屍遍野,慘血塞渠,乃至欲求為一田舍翁而不得。上蔡黃犬,華亭鶴唳,能勿驚心,自造此因,自刈此果,豈人力之所能避也。其在下位者,持進取主義者,當念民氣之既動而難靜,民德之易渙而難結如此。苟無所以養之於平日,一旦為時勢所迫,悍然投其身投其國於孤注一擲,則必有如法國當日互相屠殺。今日同志,明日仇讎,爭趨私利,變成無政府之現象,雖有一二志芳行潔、憂國忘身之士,而狂瀾又安能挽也。嗚呼!破壞之難免也如彼,破壞之可懼也又如此,人人不懼破壞,而破壞遂終不能免矣。何也?上不懼破壞,則惟愚民焉,壓民焉,自以為得計,而因以胎孕破壞;下不懼破壞,則以談破壞為快心之具,弁髦公德,不養實力,而因以胎孕破壞。然則欲免破壞,舍上下交相懼其奚術哉。嗚呼!念銅駝於荊棘,能不愴然;見披髮于伊川,誰為戎首。羅蘭夫人,羅蘭夫人,魂兮有靈,當哀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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