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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第一女傑羅蘭夫人傳(1)


  (清光緒二十八年)

  「嗚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此法國第一女傑羅蘭夫人臨終之言也。

  羅蘭夫人,何人也?彼生於自由,死于自由。羅蘭夫人,何人也?自由由彼而生,彼由自由而死。羅蘭夫人,何人也?彼拿破崙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瑪志尼、噶蘇士、俾士麥、加富爾之母也。質而言之,則十九世紀歐洲大陸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羅蘭夫人。十九世紀歐洲大陸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羅蘭夫人。何以故?法國大革命為歐洲十九世紀之母故,羅蘭夫人為法國大革命之母故。

  時則距今百五十年前,實西曆1754年3月18日,於法蘭西之都,巴黎之市,般奴佛之街,金銀雕工菲立般之家,有一女兒,揚呱呱之聲以出現於此世界,是即瑪利儂(名)菲立般(姓)女士,而未來之羅蘭夫人也。其家本屬中人之產,父性良懦,母則精明,有丈夫氣。父母勤儉儲蓄,為平和世界中一平和市民。以如此之家,而能產羅蘭夫人如彼之人物,殆時勢產英雄,而非種姓之所能為力也。稍長,受尋常社會之教育。雖然彼以絕世天才,富於理解力、想像力,故於規則教育之外,其所以自教自育者,所得常倍蓰焉。年十歲,即能自讀一切古籍,每好讀耶穌使徒為道流血之傳記,亞剌伯、土耳其內亂之劇本,文家旅行遊歷之日記,荷馬、但丁之詩歌,而尤愛者,為布爾特奇之《英雄傳》[按:布爾特奇(Plutarch),羅馬人,生於西曆紀元後四五十年頃。其所作《英雄傳》,傳凡五十人,皆希臘、羅馬之大軍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而以一希臘人一羅馬人兩兩比較,故共得二十五卷。每卷不下萬餘言,實傳記中第一傑作也。其感化人鼓舞人之力最大,近世偉人如拿破崙、俾士麥皆酷嗜之,拿破崙終身以之自隨,無一日不讀。殆與羅蘭夫人等也]。常置身卷裡,以其中之豪傑自擬,每從父母到教堂祈禱,必手此書偷讀焉。往往自恨不生二千年前之斯巴達、雅典,則掩卷飲泣,父母詫之而不能禁也。彼其兄弟姊妹六人,不幸悉殤夭,故夫人少年之生涯,極寂寞之生涯也。惟寂寞故,故愈益求親友於書卷之中,感情日以增,理想日以邃。彼後日寄其夫羅蘭一書有云:「妾之多感,殆天性然矣,生長於孤獨教育之中,愛情集注一點,愈熾愈深,歌哭無端,哀樂奔會,當尋常兒女忙殺於遊戲,衎衎於飲食之頃,而妾往往俯仰天地,常若有身世無窮之感。」云云。其少年奇氣,觀此可見一斑矣。

  彼之熱心先注於宗教。十一歲得請于父母,入尼寺(天主教之信女,不嫁者所居也)以學教理者一年。出寺養于外祖母家者又一年,乃始歸家。以彼之慈愛、謙遜、敏慧,故舉家愛之,親友慕之,如是度平和之歲月者有年。

  雖然,外界之生涯則平和也,而其內界之精神,忽一大革命起。當時法國政界革命之前驅所謂思想界革命者,已膚寸出沒,起于此女豪傑有生以前,至是愈漲愈劇,無端而滲入此平和家庭之戶隙,而彼神經最敏之一少女,已養成一種壯健高尚之原動力於不知不覺間矣。彼其日以讀書窮理為事,己自悟遺傳權威習慣等,為社會腐敗之大本,日益厭之,日益思破棄之,常有一種自由獨立不傍門戶、不拾唾餘之氣概,於是乎其革命亦先自宗教起,彼於《新約》《舊約》所傳摩西、耶穌奇跡首致詰難,以為是誕妄不經之說,教會神甫勸讀耶教《證據論》等書,反覆譬解,彼一面讀之,又一面讀懷疑派哲學之學說,虛論不敵實理。彼女當十六七歲頃,終一掃宗教迷信之妄想,但不欲傷慈母之意,故猶循形式旅進旅退於教會。蓋其磊落絕特之氣概,苟認為道理所否定者,雖臨經雷霆萬鈞之力,不能奪其志而使枉所信,彼之特性則然也。其後此所以能以纖纖一弱女之身,臨百難而不疑,處死生而不屈。放一文明燦爛之花于黑魆魆法國大革命之洞裡者,皆此精神此魄力為之也。

  彼其讀《布爾特奇》(《布爾特奇英雄傳》省稱《布爾特奇》,泰西學界之常語也),而心醉希臘、羅馬之共和政治,又竊睨大西洋彼岸摹仿英國憲法新造之美國,而驚其發達進步之速,於是愛平等、愛正義、愛簡易之一念,漸如然如沸以來往於彼女之胸臆間。雖然,彼之理想則然耳,至於言實事,彼固望生息于革新王政之下,為王家一忠實之臣民。路易十六之即位也,彼以為維新之大業可以就,人民之幸福可以期。1775年,麵包之亂,彼猶咎國人之急激,而袒政府之政策。蓋彼慈愛之人,非殘酷之人也;樂平和之人,非好暴亂之人也。嗚呼!自古革命時代之仁人志士,何一非高尚潔白之性質,具視民如傷之熱情,苟非萬不得已,夫豈樂以一身之血,與萬眾之血相注、相搏、相糜爛以為快也。望之無可望,待之無可待,乃不得不割慈忍愛、茹痛揮淚以出於此一途。嗚呼!以肫肫煦煦之羅蘭夫人,而其究也,乃至投身於千古大慘劇之盤渦中,一死以謝天下,誰為為之,而令若此。

  未幾與羅蘭(名)福拉底(姓)結婚。羅蘭者,裡昂市人,全恃自力自造福命之人也。十九歲,即孑身遊亞美利加,複徒步遊歷法國一周,其後為亞綿士之工業監督官,常著書論工商問題,嘖嘖有名于國中。好旅行,好讀書,宅心誠實,治事精嚴,操行方正,自奉質樸,然自信力甚強,氣魄極盛,亦自幼心醉共和政治,故與瑪利儂夙相契。至1780年,乃舉結婚之禮。羅蘭四十五歲,瑪利儂二十五,自此瑪利儂以羅蘭夫人之名轟於世。

  羅蘭夫人之生涯,以險急而終,以平和而始。結婚後二年,舉一女子子。未幾,羅蘭遷裡昂市工業監督官,舉家移于裡昂。羅蘭之學識人物,大為此地所尊敬。時當裡昂工商業衰頹之極,羅蘭汲汲講整頓恢復之策,常有所論著,發表己見,輿望益高。而夫人實一切左右其間,羅蘭之著述,無一不經夫人之討論筆削。猶複料理家事,撫育幼女,又以餘力常從事於博物學、植物學。蓋羅蘭夫人之一生,最愉快最幸福者,惟此四五年。

  雖然,天不許羅蘭夫人享家庭之幸福以終天年也,法蘭西歷史、世界歷史必要求羅蘭夫人之名以增其光焰也。於是風漸起,雲漸亂,電漸迸,水漸湧。★出出!法國革命!嗟嗟咄咄!!法國遂不免於大革命!!

  其時之法國,承路易十四、十五兩朝之後,所播之禍種已熟。新王路易十六,既有不得不刈其祖父余殃之勢。火山大爆裂之期將近,此處見一縷之煙,彼地聞陰陰之響,大亂固已不可避。而新王之柔懦,不能調和此破裂而反激之,雖有賢相尼卡亞,見事不可為,引身而退。於是國王之優柔,內廷權奸之跋扈,改革之因循,賦斂之繁重,生計之窘迫,種種原因相煎相迫。人民之忍也,一次複一次,其待之也,一年復一年,卒乃於1789年破巴士的之獄,解放罪犯,而革命之第一聲始倡。

  巴士的破獄之凱歌,即羅蘭夫人出陣之喇叭也。夫人以慧眼觀察大局,見尼卡亞之舉動,國會之舉動,無一可以躊躇滿志者,乃距躍忽起。以為革命既起,平生所夢想之共和主義,今已得實行之機會,夫人非愛革命,然以愛法國故,不得不愛革命。彼以為今日之法國已死,致死而之生之,舍革命末由,於是夫妻專以孕育革命精神、弘布革命思想為事。羅蘭首創一裡昂俱樂部,夫人自著鼓吹革命之論說,撮集盧梭《人權論》之大意,印刷美國佈告獨立文,無夙無夜,自攜之以散佈於遠近,於是所謂羅家小冊子者,如雨如霰,散落于巴黎、裡昂之間。友人布列梭,創一《愛國報》于巴黎,友人占巴尼,創一《自由報》于裡昂,夫人皆為其主筆,呼風喚雨,驚天動地,號神泣鬼,駭龍走蛇。而法國中央之氣象一變。

  1791年,裡昂市以財政困難之故,乞援助于國會,羅蘭被舉為委員,於是夫妻相攜,留滯巴黎者七閱月。彼等之到巴黎也,其旅館忽為志士之公會場,友人布列梭、比的阿布科、羅拔士比等,相率引同志以相介紹,每間日輒集會于羅氏之寓。夫人于彼時,其舉動如何,彼嘗自記曰:「餘自知女子之本分,故雖日日於吾前開集會,吾決不妄參末議。雖然,諸同志之一舉一動,一言一議,吾皆諦聽牢記,無所遺漏,時或欲有所言,吾必齧吾舌以自製。」云云。嗚呼!當此國步艱難之時,袞袞英俊圍爐抵掌,以議大計。偶一瞥眼,則見彼眉軒軒,目炯炯,風致絕世,神光逼人,口欲言而唇微齧,眼屢閃而色逾厲之一美人,監督于其側。夫人雖強自製,而其滿腔之精神,一身之魔力,已隱然舉一世之好男兒,而盧牟之亭毒之矣。

  此七月間,既遍交諸名士,加盟于所謂同胞會者,又屢聽俱樂部之演說,與國會之討論,夫人憾革命進行之遲緩也,則大憤激,乃致書於布列梭曰:「我所愛之士亞羅乎(按:士亞羅者,羅馬民政之領袖也。當時羅蘭夫人及其同志以心醉共和政治故,故往復書簡常以希臘、羅馬共和時代之名人相呼),盍投卿之筆於火中,翩然以入於草澤乎。今之國會,不過腐敗壓抑之一團塊耳;今日之內亂,早已非凶事,我等固死也。有內亂或猶得而蘇甦之,今也無內亂則無自由,我等猶懼內亂耶,猶避內亂耶?」此實夫人當時急進之情形也。夫人既怒國會之因循,遂憤然不復入旁聽席。其年6月,路易第十六竊遁去,被捕而再歸巴黎,夫人以為當時當實行革命而猶不實行,嗟惋益甚,竊歎息曰:「我等今日必不可無一度革命,雖然,人民其果猶有此魄力與否,吾甚疑之。」自是怏怏然偕其夫共歸裡昂,歸途撒布羅拔士比之革命檄以激大眾。

  夫妻歸裡昂之月杪,解散國會,而別開所謂立法議會者,以七百十五名之新議員組織而成,同時工業製造官之缺裁撤。羅蘭乃專從事筆舌,益盡瘁于愛國之業,12月,舉家移於巴黎。

  彼時法國之大權,全在立法議會之手,而議會中實分三派。一為平原派,以其占坐席於議場平坦之地,故得此名。實平凡之人物所結集也。二曰山嶽派,以其占議場之高席,故有此名。實極端急激派,而此後血塗巴黎之人,如羅拔士比、丹頓、馬拉亞輩,皆此派之錚錚者也。三曰狄郎的士派,以其議員多自狄郎的士之地選出,故有此名,此派當時最有勢力,布列梭,布科,魯卡埃諸賢,皆出於此中。其人率皆受布爾特奇《英雄傳》及盧梭《民約論》之感化,年少氣銳,志高行潔,以如鏡之理想與如裂之愛國心相結,而鼓吹之、操練之、指揮之者,實為羅蘭夫人。狄郎的士派之黨魁,名則羅蘭,實則羅蘭夫人。此歷史家所同認也。

  至是內外之形勢益急,禍迫眉睫,彼奄奄殘喘之路易第十六,乃不得不罷斥誤國舊臣,而代之以民黨。於是羅蘭以輿望所歸,被舉為內務大臣。時1792年3月,夫妻受命移居于官邸,羅蘭之入謁內廷也,服常服,戴圓帽,履舊靴,如訪稔熟之親友者然。宮中侍者,莫不失驚。

  昔也地方一小商務官之妻,今也為將傾之路易朝內務大臣之夫人,羅蘭夫人之勢,至是益盛。其家常為狄郎的士党之集會所,夫人日則招集諸黨派,夜則鞠躬盡瘁,以助良人之職務。羅蘭每與其同僚有所計議,必請夫人同列其席;內務大臣公案上,狼藉山積之重要文牘,一一皆經夫人之手,然後以下諸秘書官;凡提出於議會及閣議之報告書,皆由夫人屬草;凡政府出刊之官報,皆由夫人指揮其方針,監督其業務。使當時新政府之動力,日趨於共和理想者,皆羅蘭夫人為之也。法國內務大臣之金印,佩之者雖羅蘭,然其大權實在此紅顏宰相之掌握中矣。

  羅蘭夫人以為改革之業,決非可依賴朝廷,故他人雖或信路易,夫人決不信之。彼嘗言曰:「吾終不信彼生於專制下以專制而立之王,能實行立憲政治。」羅蘭之初為大臣也,見路易,則欣欣然有喜色,歸語夫人。夫人曰:「君其被愚矣,政府不過一酒店耳,大臣不過王之一傀儡耳。」夫人不獨疑王也,無論何人,凡與貴族党有關係者,皆疑之。時有一老練之外交家焦摩力者,引其友以見夫人,既退,夫人語人曰:「彼輩諸好男兒面有愛國之容,口多愛國之語,以吾觀之,彼等非不愛國也。雖然,愛國不如其愛身,吾不願我國中有此等人。」

  以眇眇一羅蘭夫人,驅其夫,驅其他諸大臣,驅狄郎的士全黨,使日與王路易相遠。至是年6月,而王與新政府之衝突,已達於極點。先是4月,已與奧大利宣戰,戰不利,人心洶洶,而國內頑固教士,多不肯誓守新憲法,事機愈紛紛岌岌。政府乃提出二大政策,一曰由巴黎各區募新兵二萬,以防內訌外敵,保衛都城。二曰凡不從憲法之教民,皆放逐之於境外。王路易不許,羅蘭夫人以為狄郎的士黨對於朝廷之向背,當以此方案之行否為斷。乃促羅蘭聯合閣員,上書于王,言若欲安國家利社稷,宜速實行此案。不然,則臣等惟有乞骸骨,不復能為王馳驅矣。此奏議文筆精勁,詞理簡明,論者謂法蘭西史中公牘文字,以此為第一雲,其屬稿者實羅蘭夫人也。果也路易第十六剛愎自用,至6月11日,新政府遂總辭職。

  革命之勢愈劇愈急。至8月10日,路易第十六終被廢,幽閉於別殿。王政已倒,共和已立。立法議會一變為民選議院,遂新置行政會議,羅蘭亦複任內務行政官之職。廢王之舉,倡之者山嶽黨也,而狄郎的士黨亦贊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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