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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望、班定遠合傳(3)


  第九節 班定遠功業之結果

  漢之通西域,凡以弱匈奴也。匈奴與漢不兩盛,而皆以西域為重。前漢有然,後漢亦有然。自超既定西域,北匈奴之勢頓衰,諸國乘之。南匈奴伐其前,丁零寇其後,鮮卑擊其左,西域犄其右,北虜憊困。故和帝永元元年,漢遂率大軍北伐,降其二十余萬人,至燕然山泐石而還。三年,遂複再舉大破之,單于率其餘眾,遠遁於今裡海之北岸,北匈奴之地遂空,其眾之留故土者,皆臣服鮮卑。自是以往,匈奴不復能為吾患矣(晉之劉淵、劉曜不過受漢人卵育,乘機竊發,與民間起亂者相類耳,非複能用其國以與吾抗也)。故掃除周秦以來千餘年之劇患,一灑祖國之國恥,論者或以歸功於衛青、霍去病、竇憲諸人,而不知其皆賴張、班之謀勇,以坐收其成者也。故黃族之威,震於域外者,以漢為最,而博望始之,定遠成之,二傑者實我民族帝國主義絕好模範之人格也。

  定遠功業之成,專在以夷狄攻夷狄,此實治野蠻國之不二法門也。英之滅印度也,政府未嘗動一旅之兵,議會未嘗籌一銖之餉,惟賦印度之財,以養印度之兵,用印度之兵,以墟印度之國。定遠之定西域,其先例也。定遠建初三年上疏云:「臣見莎車、疏勒,田地肥廣,草牧饒衍,不比敦煌、鄯善間也,兵可不費中國,而糧食自足。」至永元七年,封超為定遠侯,詔書亦曰:「超安集於闐以西,逾蔥嶺、迄縣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賓從,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宿恥,以報將士之仇。」信哉!定遠之能踐其言,而漢廷亦能審其功矣。今日西國之東方政策,即以班定遠前此之所以待西域者待我,而惜乎我國中若定遠其人者,竟曠千載而不復一遇也。

  是時羅馬方強,用兵於西亞細亞,屢破安息,中國日擴而西,羅馬日擴而東,上古世界兩大文明,幾相接觸。《後漢書·西域傳》所謂大秦,即羅馬也。超既定西域(迨永元九年,西域全定後四年),又使部將甘英使大秦,抵條支,臨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謂英曰:「海水廣大,往來者逢善風,三月乃得度,若逢遲風,亦有二歲者。故入海人皆齎三歲糧,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英聞之乃止(按:泰西文明傳播廣速者,皆由海岸線多使然,此地理學者之公言也。古代希臘、羅馬人,慣於航海冒險活潑,中國人則深險于陸地之豪傑,雖屢有其人而海上不少概見焉。此次甘英之不能通羅馬,實由不習海性使然耳。惜哉)。是時超年且七十矣,其妹曹大家上書,謂其「衰老被病,頭髮無黑,兩手不仁,耳目不聰明,扶杖乃能行」(請見《本傳》。蓋去卒前僅五年耳,超以永元十四年八月遷洛陽,九月卒,年七十一,凡在西域者三十一年)。使假以歲年,予以精力,吾恐超之所成就,當不止此,或竟能躬赴大秦之役,布我黃帝子孫之聲明文物于歐土,為全世界留一更大之紀念,未可知也。嗚呼!人傑矣哉。

  第十節 結論

  新史氏曰:今日阿利安民族所以殖民遍於大地,赫然為全世界之主人翁者。遵何道乎?亦曰其人有冒險進取之精神而已。若哥侖布,若麥折倫,若伋頓廓,若立溫斯敦,皆以匹夫而辟一洲之基,開千古之利,彼中人道其往事,馨香之、屍祝之,千數百歲不哀,一若今日之樂利,半出於彼諸賢之賜者。籲!誠哉其然矣。然吾竊嘗求此等人物于我祖國,則如張博望、班定遠者,亦何多讓焉?何多讓焉!而後世崇拜之、步趨之之人,何其希也。抑吾為張、班傳,而忽有一最大之問題,橫湧於吾腦,夫博望、定遠諸先輩,其遠識其毅力,不讓于泰西諸賢,彰彰明甚也。即秦漢唐清諸君主,好邊功,辟疆土,其兵力所及,威稜所播,亦不讓于近世所謂帝國主義諸大邦,又彰彰明甚也。然而「全世界主人翁」之名譽,顧在彼而不在我。不寧惟是,彼得一地,而一地即永為其所有,我得一地,曾不足以保持之至於再世。不寧惟是,彼多得一地,而母國日以繁榮,我多得一地,而宗邦反日加騷累。若是者何也?彼之主動力在國民,我之主動力自君主,辟地同,而所以辟地之目的不同,夫是以毫釐差而千里謬也。吾聞地學家言拉丁、條頓兩族性質之相異也曰:「拉丁民族之殖民地好裝飾,條頓民族之殖民地貴營業;拉丁民族之殖民地,由政府派軍隊以開之,條頓民族之殖民地,由人民集公司以拓之;拉丁民族因得殖民地,而勞費以為國病;條頓民族因得殖民地,而豐富以為國榮。以故拉丁民族或放棄其殖民地而無所惜,條頓民族常保持其殖民地而不憚勞。」夫彼兩族者,同為阿利安族,同事殖民之業,而因其所向之鵠所用之方略互異,其結果乃至大異若此。雖然,拉丁人之所以弱於條頓人者,彼則民之自殖,而此則政府之殖其民耳。而反諸為民辟地之本意,尚非有所大謬。若中國前事,則正與彼等所執之主義,成反比例者也。中國數千年來襲用之名詞,只有所謂「屬國」者,更無所謂「殖民地」者,夫辟地而以殖民,則雖勞費矣,而後此有倍蓰什伯之利益以為之償。故國不病而事可以久,而不然者,民未有不勞,國未有不瘁者也。爾來歐美民族之各競於帝國主義也,彼其內力充實,而膨脹於外,為生存競爭之公例所迫,有不得已者存也。中國不然,人主好大喜功,快一時之意氣,以為名高耳,故往往不顧其民力之如何,動罄之以從事於外。即如漢武者,豈非不世之雄主哉,彼其憤於匈奴之嫚辱侵暴,賭全力以雪之。此民族排外之思想,固亦嘗有不得已者存。及其末流,乃不啻絞內地居庶之脂膏,以奉事小夷,利害之顛倒甚矣。《漢書·張騫傳》雲「騫之使烏孫也,天子使齎牛羊萬數,金幣直數千巨萬。而後此求宛馬者,相望於道,一輩大者數百人,小者百餘人,所齎操大仿博望侯時」云云。故漢武以開邊之故,舉文景數十年來官民之蓄積而盡空之,益以桑、孔心計,猶且不足,卒至元元愁歎,海內騷然。嘻!何其悖乎?吾聞群學家言曰「凡兩群之相交通相鬩奪也,未有不起於爭自存。蓋我勝彼而可以吸彼之利為我有,故不惜一時之苦痛以易之」雲爾,未聞有自損而啖彼以利以為快者也。戰敗固損,而戰勝亦損,是以自損為相爭之究竟目的,如之何其可也?又漢武之通西域,其亦有類於是焉矣。然此猶可曰,以匈奴巨患之故,今欲制彼,不可不以小損易大害也。而後此匈奴既衰之後,邊費且複不戢,則又何也?甘露以後,單于入朝,賞賜累巨萬,發車騎萬六千以送之,轉倉儲數萬斛以給之。每單于朝一次,則北方之民失業失食,轉於溝壑者,不可勝數。永元間,司徒袁安上疏云:「漢故事,供給南單于費歲直一億九十余萬,西域歲七千四百八十余萬。」(時北匈奴請款,論者或謂宜以待南單于之禮待之,故袁安引此統計)嗚呼!幾何其不胥中國而空之也。不甯惟是,東漢之初,南單于內附,乃居之于河南,空吾民釣遊耕鑿之地,揖外族以使入,其後部族數十萬,孳乳浸多,佈滿畿輔。桓帝時,又從遷許。及魏武始憂之,以其既在內地,人眾猥多,懼必為寇,乃分其眾為五部,居太原祁縣太陵諸地。晉武時,塞外匈奴歸化者踵至,悉授土居之,與吾民雜居。於是平陽、西河、太原、新興、上党、樂平諸郡,悉雜腥羶矣。後此江統雖為《徙戎論》,終不見納,卒至劉淵、石勒起於肘腋,戎狄迭有中夏者數百年,爾後霸者始終蹈其覆轍而不悟。雖以唐太宗之賢明,猶畫神州以宅索虜,寵異胡將,卒召河朔之變。蓋數千年來帝者對外之政略,莫不皆然。此誠古今萬國之所未聞,千種萬種不可思議之現象也。夫以古代亞歷山大、該撤等之力征天下,雖非能如今日之民族帝國主義者專拓之以為民藪也,然要未嘗有疲國力以供奉外酋,虛國土以容納異族者矣。而中國胡乃若此,無他,霸者快一己自大之私意,騖一時皮相之虛榮耳,以彼一念故,而此最壯快、最名譽之美舉,反被誤用之以毒天下。不見夫乾隆間故事乎,數次大舉攻緬甸,不下,乃不惜重賂其酋,使貢象數匹,以博「十全老人」之一頭銜。要而論之,皆不惟其實惟其名耳。惟然,則雖屬國遍天下,而于我國民曾無絲毫之益,而反蒙莫大之累,故歷朝好勤遠略之主,所以得地而不能守,開邊而輒致亂者,皆此之由。夫拉丁民族所辟之地,固猶有殖民也,徒以重虛榮輕實益之故,其新地猶且為母國累,而況乎不殖一民於境外,而反自空其地徠敵國之民而殖之者耶?然則迂儒鄙生之齗齗焉以遠征外競為大戒者,蓋亦有詞矣。而此等議論,既習于人心,則如張博望、班定遠其人者,遂益不為世所重,而國民進取冒險之精神,且日摧滅以至於盡。吾甚惜以博望、定遠之人格之事業,可以為我黃族男兒之好模範者,乃竟為一二霸者倒行逆施之政略所點汙也。

  雖然,我國民亦有罪焉矣,夫誰使汝不擇地以自殖,而惟俯首帖耳,一任霸者之振箠以驅縶之也。吾聞數百年前,英人之不堪虐政者,相率渡航新世界,遂開今日之美國。夫彼豈必視其政府之方針而始進行也,論者謂今日五大洲,無複可以容我民族膨脹之餘地,其然耶?豈其然耶?勿征諸遠,即張、班二傑所留紀念之一大地,猶足以當歐洲一強國而有餘也。抑吾又聞南洋新嘉坡、檳榔嶼諸地,其刈蓬蒿戰土蠻而奠定之者,實惟我黃帝子孫,然則張、班之芳躅,固未必遽絕於今日。而無自治之力以承其後,雖自得之,而終不免以餌條頓民族,而自為其奴隸。若是乎則雖有一二博望、定遠其人者,又安足貴耶?又安足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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