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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望、班定遠合傳(2)


  第五節 張博望所通西域諸國

  時中國人未知有印度也,博望既親至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具考其地形勢及所有產物,歸而報告之。且曰:「臣在大夏時,見卭竹杖、蜀布,問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國,身毒國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與大夏同,而卑濕暑熱,其民乘象以戰,其國臨大水焉。』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西南,今身騫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俗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則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強,可以賂遺設利朝也。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四海。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既而騫從大將軍衛青擊匈奴,以熟諳地形,知水草所在處,軍得以不乏,乃受封為博望侯。騫因獻結烏孫斷匈奴右臂之策,乃拜騫中郎將,使實行之,並西招大夏之屬為外臣,乃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齎金幣帛直數千巨萬,道可便遣之旁國。騫既至烏孫,致賜諭指,未能得其決。騫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烏孫發譯道送騫,與烏孫使數十人馬數十匹報謝,因令窺漢,知其廣大。騫還,拜為大行。歲餘,騫卒。後歲餘,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屬,皆頗與其人俱來,於是西北諸國始通於漢矣。然騫鑿空,諸後使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於外國,外國由是信之。

  計騫所通西域諸國如下:

飲冰室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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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節 張博望功業之關係

  博望通西域之役,其功在漢種者有三。

  一、殺匈奴猾夏之勢。自文景以來,匈奴役屬西域,結党南羌,地廣勢強,蒸蒸南下,候騎每至甘泉,屯防及于細柳,非有以挫之。則小之為劉淵、石勒之橫行河朔,大之為金源、蒙古之蹂躪神州,左衽之痛,豈俟數百年千年之後哉!其時漢欲制匈奴,則伐謀伐交之策,遠交近攻之形,不可不注意於西域。張博望首倡通月氏結烏孫之議,卒以斷匈奴右臂,隔絕南羌,斬其羽翼。及孝武末世,遂至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元成以後,卒俯首帖耳,稱藩屬於我大國。此數千年歷史上最大之名譽也。而發之成之者,實自張博望。自今以往,如有能繼博望之精神以對於外種者乎?則世界之歷史,安見為阿利安種人所專有也。

  二、開亞歐交通之機。秦漢之間,東西民族,皆已成熟漲進,務伸權力於域外。羅馬帝國將興,而阿利安族文明,將馳驟於地中海之東西岸,顧不能越蔥嶺以求通於我國。據近世史家所考據,西域人呼希臘人曰伊耶安(Iaon),即耶宛(Yavan)之轉音,故大宛國者,即大希臘國之一部也。蓋此地早為帕德利亞之希臘人所蔓延,《史記》載其俗與泰西古代多相類,其蒲萄、苜蓿等名物,即希臘語Botrus,Medikai等之譯音,蓋中國、希臘兩文明種之相接實起於是,是黃種人于阿利安種交通之起源也。又,史稱烏孫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懸度,大月氏居其地,塞種者,即今日西人所謂沁謨種(Semitic),古代巴比倫人猶太人之所屬也。是黃種人與沁謨人交通之起源也。而溝而通之者,實始博望,博望實世界史開幕一大偉人也。

  三、完中國一統之業。當時滇黔諸國皆未內屬,漢武初雖嘗從事西南夷,然以費多罷之,其後感博望蜀布卭杖之言,卒再興作,使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十餘輩,往求身毒國,遂開滇池,達交趾,卒使數千年為國屏藩。雖其事不專成於博望,而創始之功實博望屍之,博望之有造於漢種者,何如也。

  第七節 班定遠之出現及其時勢

  班定遠,名超,字仲升,扶風平陵人,生於後漢建武間。父彪,為徐令,兄固,以文學聞。超少有大志,輕細節,然居常執勤苦,不恥勞辱,有口辯而涉獵書傳。幼隨兄至洛陽,傭書于官以養母,久勞苦,嘗輟業投筆歎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久之,被除為蘭台令史,複坐事免官。永平十六年,奉車都尉竇固出擊匈奴,以超為假司馬,將兵別擊伊吾(今哈密),戰于蒲類海(今天山南路之巴爾庫勒),多斬首虜而還。超之投身於軍事界、外交界,實自茲始。

  初,漢武既通西域,斷匈奴右臂,虜勢浸衰,元成間遂以五單于爭立,南向稽顙於我,求為藩屬以自庇,中國國威震於域外者,莫此為盛。既而新莽篡竊,輕侮遠夷,匈奴大怨,東連烏桓、鮮卑,西誘西域諸國,頻犯北塞。光武既定天下,厭干戈,不之討也。匈奴益驕,往往侵山陝邊鄙,為士民患苦,未幾其國內亂,分為南北。南匈奴通款內附,如元成間故事,乃居之于黃河南。而北匈奴方極盛,反覆無常,漸臣服西域諸國,脅以寇河西郡縣,邊警歲至,城門晝閉。于時漢與西域絕既六十五年矣,其形勢恰如武帝時,漢廷亦知西域不定,則匈奴之患終不可得弭。於是乎,一世之人傑班定遠,始得所藉手,以輝祖國名譽於天壤。

  第八節 班定遠所定西域諸國

  古今東西之豪傑,其勳名烜赫,駭耀於歷史上者,不一其人,不一其途。若以冒險無畏之精神,百折不撓之魄力,孤身去祖國數萬裡外,攖四面之敵而指揮若定以建大功者,吾于英吉利滅印度之役,得兩人焉,曰克雷飛,曰哈士丁斯。克雷飛初為東印度公司之書記,後被舉為將,統英兵九百,土兵千五百,乘敵不意,攻孟加拉,走其王,據其地,英之有力于印,實自茲役始。克雷飛死,哈士丁斯襲其任,專以機謀捭闔定大業,善撫納印人,善摧離印人,嗾其相鬥,因躡其後以收其利。今英之有印度,皆此二傑之力為之也。吾讀其傳記,愕焉,眙焉,崇拜焉,歌舞焉,竊歎吾祖國安得有若而人者以為國史光也!吾讀《後漢書》,吾乃知我二千年前之先民,有以一身而兼克、哈二傑之所長,且其地位更危,其憑藉更薄,而所成就竟與彼等相埒者。於戲,斯真千古之快男兒,斯真世界之大英雄!斯何人斯?則班侯是已。今請按侯一生所經歷,以地為經,以年為緯,而略敘之。

  一、鄯善。超之立功,始於鄯善。時所部僅三十六人耳,初超既從竇固擊匈奴有功,遂命以假司馬使西域,至鄯善,王廣禮敬甚備,後忽更疏懈。超謂其官屬曰:「甯覺廣禮意薄乎?此必有北虜使來,狐疑未知所從也。明者睹未萌,況已著耶!」乃召侍胡詐之曰:「匈奴使來數日,今安在?」侍胡惶恐,俱服其狀。超乃閉侍胡,悉會其所謂三十六人者,與共酣飲,因激怒之曰:「卿曹與我,俱在絕域,欲立大功以報國家。今虜使到裁數日,而王廣禮敬即廢,如令鄯善收吾屬送匈奴,骸骨長為豺狼食矣。為之奈何?」官屬皆曰:「死生從司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於是乃約以初夜,將吏士往襲虜營,順風縱火,前後鼓噪,虜眾驚亂。超手格殺三人,吏兵斬其使及從士三十余級,余眾百許人悉燒死。翌晨,召王廣,以虜使首示之,一國震怖,超曉告撫慰,遂納子為質,鄯善定。

  二、於闐。鄯善者,漢通西域第一孔道也。既定,則可以深入無狼顧憂。超報捷至京師,朝廷嘉其功,遂以為軍司馬,欲益其兵,超辭焉,獨與本所從三十六人俱。時于闐王廣德新攻破莎車,雄霸南道,而匈奴遣使監護其國。超既西,先至於闐,廣德禮意甚疏,且其俗信巫,使巫請超所乘馬以祠神。超佯許之,巫至,斬其首,以送廣德,因辭讓之。廣德素聞超在鄯善誅滅虜使,大惶恐,即攻殺匈奴使者而降。超重賜其王以下,因鎮撫焉。

  三、疏勒。班定遠之人格,可以為國民模範者,不徒在其活潑進取也,而尤在其堅忍沉毅,於疏勒一役見之矣。時疏勒王兜題,本龜茲人。龜茲倚匈奴威以淩疏勒,逐故王而王其地。超深察夫民族主義之關係,知疏勒人不甘為龜茲役也。十七年(永平)春,從間道至疏勒,遣吏往降兜題,敕之曰:「兜題本非疏勒種,國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執之。」吏如命行事。超乃悉召疏勒將吏,說以龜茲無道之狀,因立其故王兄子忠為王。國人大悅,皆請殺兜題。超不聽,欲示以威信,釋而遣之,疏勒由是與龜茲結怨。十八年,明帝崩,焉耆以中國大喪,攻沒都護陳睦。超孤立無援,而龜茲姑墨數發兵攻疏勒,超嬰守孤城,士吏單少,賭萬死以爭國威,卒不少挫。章帝即位,恐超單危,不能自立,下詔征還,超發疏勒,舉國憂恐,其都尉黎弇至自刎以乞留。超至於闐,王侯以下,皆號泣抱馬腳不使東,超亦欲遂本志,乃更還疏勒。疏勒兩城,自超去後,複降龜茲。超至,捕斬反者,而疏勒始複安。至是而超以三十六人,用區區疏勒,當數國之沖以嬰守者,既五年矣。嗚呼!自非天人,安得有此。

  超之用疏勒也,以其居西域之中,立於四面大敵之沖,不定之而不足以示威信也。然疏勒初非欲為漢用也,懾於超之威與謀耳。非能為漢用,而超必用之,則其眼光之銳遠,魄力之偉大,非尋常人所能及也。自茲役以後,而疏勒之反叛尚三次。其一則建初四年,其都尉番辰結莎車以叛,超與徐幹擊破之,斬首千餘級也。其二則元和元年,疏勒王忠為莎車所誘反,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為疏勒王,攻忠,積半歲不能下,後定康居,而忠始降也。其三則章和元年,忠複說康居王借兵謀複國,詐降於超,超偽許而密勒兵縛斬之也。蓋自超始至疏勒以至大定,中間凡十四年。超經營西域,其勢力之根據地,皆在於是,而心力抑已瘁矣。日人詩所謂「每經一難一倍來」,吾於定遠之在疏勒見之矣。

  四、尉頭。超被征還時,尉頭與疏勒連兵叛漢,超複至,擊破之,殺六百余人,尉頭定。

  五、姑墨。姑墨亦龜茲屬國也,屢從龜茲攻疏勒。建初三年,超發疏勒康居於闐拘彌兵一萬余,攻姑墨石城,破之,斬首七百級,姑墨大衰。

  自此役以前,班定遠所從漢兵,仍僅前此之三十六人耳。而手定者已五國,讋從者已十國(益以拘彌、莎車、月氏、烏孫、康居也,見建初三年超所上請兵疏中)。超因此遂欲平諸戎,為國名譽,乃上疏陳「以夷狄攻夷狄之法」,以為若平龜茲,則西域未服者僅百之一耳,則匈奴右臂可複斷,而中國邊患可永弭。書奏,帝知其功可成,五年(建初)以徐幹為假司馬,將義勇千人就超,超由是益有所藉以行其志。

  六、烏孫。超欲進攻龜茲,以烏孫兵強,宜因其力,乃上言,烏孫大國,控弦十萬,故武帝妻以公主,至孝宣卒得其用。今可遣使招慰,與共合力,帝納之。八年(建初)拜超為將兵長史,假鼓吹幢麾,遂定烏孫。

  七、莎車。元和元年,超發疏勒、於闐兵擊莎車,莎車陰嗾疏勒王忠叛,未克。章和元年,超斬王忠,疏勒大定。二年,乃益發于闐諸國兵二萬五千人,複擊莎車,而龜茲王遣左將軍發溫宿、姑墨、尉頭兵合五萬人救之。超以眾寡不敵,乃與于闐王佯遁,龜茲王以萬騎,溫宿王以八千騎邀之,超知二虜已出,密召諸部勒兵,雞鳴,馳赴莎車營,胡大驚亂,追斬五千餘級,大獲其馬畜財物,莎車遂降。龜茲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八、月氏。初,月氏嘗助漢擊車師有功,是歲,貢奉珍寶符拔獅子,因求漢公主,超拒還其使,由是怨恨。永元二年,月氏遣其副王謝將兵七萬攻超,超眾少,皆大恐。超誓軍士曰:「月氏兵雖多,然數千里逾蔥嶺來,非有運輸,何足憂耶?但當收穀堅守,彼饑窮自降,不過數十日決矣。」謝遂前攻超,不下,抄掠無所得。超度其糧將盡,必從龜茲求救,乃遣兵數百於東界要之。謝果遣騎齎金銀珠玉以賂龜茲,超伏兵遮擊,盡殺之。持其使首以示謝,謝大驚,遣使請罪,顧得生歸。超縱遣之,月氏由是大震。

  九、龜茲。當時西域諸國,最倔強者為龜茲。龜茲所以敢與漢為難者,一由倚匈奴之聲援,二由恃諸小國之從屬也。超既定諸國,龜茲通匈奴之路已絕,複無爪牙以相營衛。永元三年,龜茲遂率姑墨、溫宿以降,乃以超為都護,徐幹為長史。超脅龜茲廢其王尤利多,而立漢廷侍子白霸為龜茲王。超自駐節龜茲它乾城,而使徐幹別屯疏勒。至是西域諸國,唯焉耆危須尉犁,以前曾攻沒都尉陳睦(永平十八年事),懷二心,其餘悉定。

  十、焉耆及危須、尉犁。六年秋,超遂發龜茲、鄯善等八國兵,合七萬人,及吏士賈客千四百人討焉耆。兵到尉犁界,遣使曉譬之曰:「都護來者,為鎮撫三國耳。即欲改過向善,宜遣大人來迎,當賞賜王侯以下。」焉耆王廣遣其左將北鞬支奉牛酒迎超,賜而遣之。焉耆國有葦橋之險,廣乃絕橋,不欲令漢軍入國。超更從他道厲渡,七月晦,至焉耆,去城二十裡,正營大澤中。廣出不意,大恐,乃欲悉驅其人,共入山保。焉耆左侯元孟先嘗質京師,密遣使以事告超,超即斬之。示不信用,乃期大會諸國王,因揚言當重加賞賜,於是焉耆王廣、犁尉王汛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詣超,而其國相及危須王等不至。坐定,超怒詰廣,數其罪,遂叱吏士收廣,汛等於陳睦故城斬之。傳首京師,所以雪國恥,伸士憤也。更立元孟為焉耆王,超留焉耆半歲慰撫之。於是西域五十余國,悉皆納貢內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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