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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望、班定遠合傳(1)


  (清光緒二十八年)

  第一節 世界史上之人物

  歐美日本人常言,支那歷史,不名譽之歷史也。何以故?以其與異種人相遇輒敗北故。嗚呼!吾恥其言。雖然,吾歷史其果如是而已乎?其亦有一二非常之人,非常之事,可以雪此言者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讀張博望、班定遠之軼事,吾歷史亦足以豪矣!

  古今人物之與世界文明最有關係者何等乎?曰:辟新地之豪傑是已。哥侖布士之開亞美利加也,伋頓曲之開澳大利亞也,立溫斯敦之開阿非利加也。皆近世歐洲人種所以漲進之第一原因也。夫以文明國而統治野蠻國之土地,此天演上應享之權利也。以文明國而開通野蠻國之人民,又倫理上應盡之責任也。中國以文明鼻祖聞于天下,而數千年來,懷抱此思想者,僅有一二人,是中國之辱也。雖然,猶有一二人焉,斯亦中國之光也。

  凡世界之進步,必自諸地之文明相交互相接觸而生矣。彼歐洲所以有今日,實自上古時代安息文明、埃及文明、希臘文明所接構所和而成也。而支那、印度兩文明,直至近三四百年,而始與歐西相遇,殆東方諸國所以發達停滯之總因哉!雖然,當二千年前,而我中國豪傑有櫛風沐雨,欲溝而通之者矣。惜乎繼其志者之無人耳,苟其有之,則黃白兩貴種之揖讓於一堂,又豈俟今日也!

  地勢之於人事也,海所以為通,山所以為阻。上世埃及、希臘、安息之發達,全藉地中海為之媒介;近世五洲比鄰,其造此大業者,亦自航海來也。而吾中國古代豪傑之通絕域也,乃不于海而于陸,是哥侖布、伋頓曲諸賢猶為其易,而博望、定遠實為其難也。泰東發達之緩,實地理缺憾使然,而顧能以人事與天然爭,以造震古鑠今之大業,夫安得不使百世之下,聞其風而下拜也。嗟我愛國之同胞乎,盍載舞載蹈,以觀我先民之遠志大略何如矣!

  第二節 西漢時代華族之實力及匈奴之強盛

  我華族自四千年前,孳殖于黃河、揚子江兩流域,各自發達,以趨於統一。至春秋戰國間,而群力漸充實矣。交通頻數,斯有衝突;衝突劇烈,斯有調和。至秦而大一統之形以成,漢承其業,複休養而生息之者數十載,以至孝武之世,實上古時代一大結束也。而當其時也,穹北之野有並轡而興者一蠻族焉,曰匈奴。匈奴之起殆與我唐虞同時,山戎、獫狁、獯鬻,其與黃族小小衝突者,固已千餘年來,屢見不一見矣。戰國以還,我族日雄,彼亦日茁,衝突益劇。《史記》所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於匈奴,於是秦、燕皆築長城以拒胡,趙武靈王變俗胡服,習騎射,延高闕為塞,凡以為匈奴備也。時則有兩豪傑焉,曰趙將李牧,曰秦將蒙恬。終李牧之世,匈奴不敢入趙邊。蒙恬卻胡七百余裡,單于頭曼北徙者十有餘年,泱泱哉中國之威,書契以來未曾有也。及秦之亡,海宇鼎沸,而匈奴亦有一大豪傑起,曰冒頓,東滅東胡,虜其民,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悉複蒙恬所奪故地,遂侵燕、代,而南與諸夏為敵國。華族全體對外之敵國,自茲始矣。

  漢興,以高帝之雄才大略,能指揮群豪,削平海內,而不能逞志于一冒頓,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白登之圍,七日不食。卒行曖昧反間之計,僅乃得免。及呂後時,乃至遺書嫚辱,謂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願以所有,易其所無。呂後以一國之代表,遜詞卑禮以自解免,為中國羞甚矣。至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為備,連歲不能罷,事以金帛棉絮百物,屈節和親,乃稍蘇息。此實愛國之士,所茹痛、積憤、疾首而拊心者也。孝武不忍華胄之淩夷與祖宗之積恥,毅然欲一舉而雪之,於是通西域制匈奴之議起,亞洲各民族之相接觸,其機起於中國與匈奴,而實由我華族自強排外之一雄心來也。揚雄疏云:「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於狼望之北哉?以為不一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廬山之壑,而不悔也。」偉哉此言,此實民族主義之真精神,而國家所恃以立於物競天擇之域者,而豈後世迂儒退守畏葸,疲軟苟且,懷抱「無動為大」之劣根性者,所能夢也。知此大義,審此時勢,則張博望、班定遠之人物,與其在數千年歷史上之價值,可以識矣。

  西漢之所謂西域者,當今世伊犁、新疆、青海、西藏之地,直至蔥嶺以西,越帕米爾高原,包土耳其斯坦、阿富汗斯坦、俾路芝斯坦、波斯、小亞細亞,迄地中海東岸古羅馬屬地之總名也。秦皇雖攘卻戎狄,築長城,界中國,而西不過臨洮。冒頓時代,匈奴大強,西域諸國皆被服屬,憑藉深厚,為中國憂。故當時欲弱匈奴,不可不有事西域,而發此議而實行之者,自張博望始。

  第三節 張博望之略傳

  張博望,名騫,漢中人也。建元中為郎,時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而怨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欲通使道,然道經匈奴地乃能達,於是募能使者。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之奴名甘父者俱,出隴西,經匈奴,匈奴得之,傳詣單于。單于曰:「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留騫十餘年,予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也。既而與其屬亡向月氏,西走數十日,至大宛。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問欲何之?騫曰:「為漢使月氏,而為匈奴所閉,道脫亡,惟王使人道送我,誠得至,返漢,漢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大宛以為然,遣騫為發譯道,抵康居,傳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為胡所殺,立其太子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漢,殊無報胡心。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留歲餘還,並南山,欲從羌中歸。複為匈奴所得,留歲余,單于死,國內亂,騫與胡妻及堂邑父俱亡歸。漢拜騫大中大夫,堂邑父為奉使君。自騫之出也,前後凡三十年,跋涉於冰天雪磧之中,頓困於酷食毳衣之俗,往往數日十數日不得食,惟射禽獸以自給,初行時與偕者百餘人,及歸惟餘二人耳。雖其所曆艱險困苦之境,史不詳言,要之視立溫斯敦之開非洲,殆有過之無不及焉矣。史稱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嗟夫!非堅忍磊落、不屈不撓之奇男子,其孰能排萬難犯萬險以卒達其所志者耶?

  第四節 當時西域之形勢

  當戰國之末(西曆紀元前336年頃),馬基頓名王亞歷山大起,入亞細亞,滅波斯,征印度,建空前絕後一大帝國。未幾死於巴比倫,其部將士流喀立為西裡亞王,凡亞歷山大所征服亞洲之地,悉歸統轄。所謂條支國者是也。其後國威漸衰,其屬地帕德利亞,複自立為一國,占阿謨河兩岸之地,中國稱為大夏國。實在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前四年,而帕其亞亦背條支自立,中國稱為安息。及漢初,而安息破大夏,國勢大張。未幾大月氏東來,遂征大夏而王其地。

  大月氏蓋圖伯特族。當漢秦之際,奄有河西地,其勢強大,淩轢匈奴。及冒頓單于起,屢敗之,於是月氏餘眾西走,占伊犁之大半,南攘塞種而據其地。當月氏之盛於河西也,其鄰國烏孫,屢為所苦,至是烏孫王昆莫,藉匈奴力,破月氏,複建烏孫國。月氏遂南移于媯水之旁,臣服大夏,建大月氏國,時漢武元朔元年也。月氏既見逐于烏孫,塞種複見逐於月氏,遂遠徙于南,以略罽賓之地,罽賓即北印度之迦西米兒也。

  要之,當時蔥嶺之西,大國凡四,條支在最西,其東為安息,更東為大月氏,大月氏之東南為罽賓,大月氏之北為大宛,當今費爾幹地,更北為康居,即今之西比利亞頡裡頡思之荒原也。康居之東南,大宛之東,即烏孫國,為今伊犁。烏孫之東南,當匈奴之西邊,小國棋布,凡三十餘,其較大者為疏勒(喀什噶爾附近)、於闐(和闐)、溫宿(阿克蘇)、龜茲(庫車附近)、焉耆(喀喇沙爾附近)、姑師(吐魯番附近)、樓蘭(羅蔔淖爾附近)。諸國自張博望以前,皆服屬￿匈奴。匈奴置僮僕都尉以統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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