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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 光緒聖德記(1)


  第一章 上舍位忘身而變法

  上以變法被廢,仁至義盡,其委曲苦衷,罕有知之者。乙未年上欲變政,旋為西後所忌。杖二妃,逐侍郎長麟、汪鳴鑾,流妃兄侍郎志銳,褫學士文廷式,永不敘用。皆以諸臣請收攬大權之故,太監寇連材請歸政,則殺之。於是上幾廢,以醇酒自晦僅免,乃能延至今歲。長麟者素亢直,恭親王倚用之人也。及革長麟奉懿旨時,上述旨,恭親王跪哭問何故,上揮手曰「不必問」,君臣相向對哭,恭邸哭至不能起。文廷式請上收大權,上搖手囑勿言,上知一攬政權,西後必見忌也久矣。及旅、大繼割,上曰:「我不能為亡國之君,若不假我權,我寧遜位。」蓋明知西後之忌,而至是亦不能避也。惟有致命遂志,冀補救而已。四月二十三日,甫下「國是之詔」,而二十七日西後即逐師傅翁同龢,命榮祿出督直隸,總制董、聶、袁三軍,下詔閱兵,令二品以上大臣遞折召見,於是訓政廢立之局定矣。夫翁同龢為上二十餘年師傅,上之親臣只此一人,既逐矣,西後親見大臣,令其明遞折矣,散督辦處令其私人統諸軍矣。訓政幽廢之事,上豈不知?蓋以坐聽西後之縱肆守舊,地必盡割,而國必偕亡,與其亡國而為軹道之降、煤山之續,既喪國辱身,貽謗千古,不如姑冒險而變法,幸則猶可望收政權而保國土,不幸亦可大開民智,而待之將來,中國或可存一線焉。當是時也,社稷為重,而君位為輕,以民為貴而身為賤,無人與謀,獨斷聖心,決然冒險犯難而行之。如項羽之破釜沉舟,如賓須無之背城藉一,其濟則祖宗之靈也,其不濟則聽其廢,聽其幽,聽其弑,其以死殉社稷,以死告祖宗,以死對四萬萬臣民,甯甘為唐中宗、魏顯宗之廢弑於淫妾,以白其志於天下,而不忍為劉禪之歸命,徽欽之青衣,以一身任亡國之恥辱。蓋自歸政十年,隱忍躊躇,盤桓待時,一恨于失安南,再恨於割遼、台,三恨於割膠、旅,與其中割鐵路、輪船、礦產、商務、兵權,種種懷羞蒙恥,抱恨含怒,鬱積沉詳,深思熟權,不得已而後以身殉天下。於是皇上誓不為天津閱兵之行,蓋亦留以有待。不幸為權奸變而早發,將帥不忠,遂至幽廢。然八股既廢,學堂、學會、報館雲滃波沸,數千萬人士騰奮踴躍,競共講求,即使複廢,而開數千萬人士之智,成效既睹,不能得抑,中國一線之不亡,或賴於此。維新愛民之詔書,朝發暮下,海內外讀詔書者為之流涕,人人皆有中國自強之望。及聞幽廢,鹹哭泣失聲,涕不可抑(橫濱商人、大同學校學生則已然矣),鹹哀失我聖主,如喪慈母,且慮中國從此亡,盛德遺愛如此。嗚呼!我皇上之舍位忘身,以救天下,自古之至仁大慈,豈有過此者哉?甯幽廢篡弑於妾母,而不忍含詬蒙羞於亡國,其權衡至當,大義明決,豈有過此哉?而說者或疑為急激,或譏不能堅忍,夫忍之十年,淫肆聽之,土木聽之,縱宦寺開貨賄聽之,任權奸用昏謬聽之,盡亡屬國聽之,喪師辱國聽之,遍割邊地聽之,盡輸寶藏盡失權利聽之。日日熟視,年年畫押,以一身任祖宗之統,人民之寄,坐受天下萬世之責,敵國外患之侮。若是者十年,日甚一日,年甚一年,自視其國將為土崩,將為瓦解,將為豆剖,將為瓜分,將為魚爛,將為波蘭,將為印度,將為安南,將為緬甸。祖宗大業,從此隕墜,神州民庶,從此陸沉,宗廟社稷,將不血食,鐘簴將墮頓,衣冠將塗炭,宮闕將禾黍。若是者無所知識,酣寢薪火則已。令稍有知識,每一念至,發憤汗下,怒發上指,目眥欲裂,不可一旦忍,況聖明如我皇上者,觀萬國若觀火,念萬民在塗炭,既仁且智,又安能忍?然而沉幾待變,忍辱負重,含詬忍尤,於今十年,至待之無可待,忍之無可忍,而後出此,即不然則安坐以待之,從容以忍之。一切再聽西後之所為,則九月天津閱兵幽廢如故,而聖明英武不著,盛德不暴於天下,遺愛不留于百姓,更附益以謗言,則真為昌邑之續耳。況加以有割地削權之辱,則誣為得罪於祖宗,得罪於天下,亦何能見白於天下後世哉?固以為廢之為宜耳。即幸而不廢,再坐聽西後之恣肆遊侈,興土木,縱宦寺,任權奸,用昏耄,但保頤和咫尺之園,而日日割地失權,坐亡萬里祖宗之天下而不顧,則終之變為子嬰之輿櫬,懷湣之行酒,幸亦僅為安南之虛名,不幸則為緬甸之被虜。其知者責以敝笥不能制大魚,比于魯莊不能防文薑,六極之弱,失天下不能無罪。其不知者則傅會文致,盡以魏胡靈後之行事之醜歸之于明莊烈帝,責以無道亡國,亦複誰能辨者。豈若今即幽廢,而激天下之怒,則朱虛平勃柬之敬業,猶有望焉以保國祚。嗚呼!我皇上處至難之境,難白之地,而卒以仁智垂功德於天下,捨身輕萬乘,而思以保國救民,自非至聖仁人,孰能若此者乎?

  第二章 新政皆無人輔佐而獨斷

  皇上英斷絕人,當五月以來,變行新法,上之親臣只翁同龢一人,早已驅逐。其樞臣中皆守舊庸懦,無一通古今中外之才,無一人願贊維新,並無一人能備顧問者,乃至內外諸大臣皆然。以上之明,日與諸守舊衰謬之臣相見相接,無一能稍酬聖意、稍答聖問者。行事無所與謀,畫策無可與決,立法無可與議,疑義無可與難,掌故新法無可與問。當是時,上讀古今中外之書甚多,講西法甚熟,皆遠出諸大臣千萬,而諸臣非惟不能佐助,若剛毅且挾西後、李聯英之勢,每事必與上忤。而上無逐大臣之權,無用人之權,雖有所善,不能置一人於左右,朝夕謀議,以問天下之人才,知天下之情勢,考中外之形局,斟酌損益變法之宜,條理構畫新法之全域,雖欲開制度局懋勤殿而不能也。即有可信任之人非徒不敢用,且避嫌不敢多見,以備顧問。謀議一事,僅藉奏摺以通之,而奏摺皆與天下共之,故上有欲疑問謀議而不能,下欲請委曲措施而不可。以新法之重大,用人行政之要,從古所難,未有不藉一人毗贊謀議,而能敷政優優者。上乃一切獨斷,裁自聖心,五月至七月,九十日之中,新政大行。從善如轉圜,受言如流水,雖上壓於西後,下阻於群臣,而規模廣大,百度維新,掃千載之粃政弊風,開四萬萬人之聰明才智,流風善政,美不勝書。民望蒸蒸,國勢日起,以二千年來之賢君英主,在位數十年之久,賢才數十人之多,可書之事,可傳之政,未有若我皇上無權無助、行政九十日之多者。令有全權,多賢輔而久道化成,豈止孕虞育夏,甄殷陶周哉?算學家之反正比例可以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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