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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湖南廣東情形(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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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當時湖南新政辦有端緒者,在教育、警察、裁判三事,此保衛局即效警察署之規模也。黃遵憲以為警察一署,為凡百新政之根柢,若根柢不立,則無奉行之人,而新政皆成空言。故首注意於是,先在長沙試辦。初辦之時,舊黨謗議,愚民驚疑,及開辦數月,商民鹹便之。此次政變以後,百舉皆廢,惟保衛局因紳民維持,得以不廢,此亦興民權之利益也。黃遵憲為按察使,職司刑獄,故銳意整頓裁判監獄之事,刪淫刑之陋俗,定作工之罰規,民甚感之。 中國向來守舊之徒,自尊自大,鄙夷泰西為夷狄者無論矣。即有一二號稱通達時務之人,如李鴻章、張之洞之流,亦謂西法之當講者,僅在兵而已,僅在外交而已,曾無一人以蓄養民力,整頓內治為要務者。此所謂不務本而欲齊其末,故雖日日言新法,而曾不見新法之效也。而彼輩病根之所在,由於不以民為重,其一切法制,皆務壓制其民,故不肯注意於內治。蓋因欲興內治,不能不稍伸民權也。觀於湖南之事,乃知陳寶箴、黃遵憲等之見識遠過李鴻章、張之洞萬萬矣。 自時務學堂、南學會等既開後,湖南民智驟開,士氣大昌,各縣、州、府私立學校紛紛並起,小學會尤盛,人人皆能言政治之公理,以愛國相砥礪,以救亡為己任,其英俊沉毅之才,遍地皆是。其人皆在二三十歲之間,無科第,無官階,聲名未顯著者,而其數不可算計。自此以往,雖守護者日事遏抑,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湖南之士之志不可奪矣。雖全國瓜分,而湖南亡後之圖,亦已有端緒矣。今並將啟超所撰《南學會序》附載於下,閱者可以知立此會之宗旨焉。 歲十月,啟超以湘中大夫君子之督責,辭不獲命,乃講學于長沙。既至,而湘之大夫君子適有南學會之設,不以啟超為不文也,而使為之序。序曰: 嗚呼!今之策時變者,則曰八股不廢,學校不興,商政不修,農工不飭,民愚矣,未有能國者也。蒙則謂八股即廢,學校即興,商政即修,農工即飭,而上下之弗矩絜,學派之弗溝通,人心之無勢力,雖智其民而不能國其國也。敢問國?曰:有君焉者,有官焉者,有士焉者,有農焉者,有工焉者,有商焉者,有兵焉者。萬其目,一其視;萬其耳,一其聽;萬其手,萬其足,一其心;萬其心,一其力;萬其力,一其事。其位望之差別也萬,其執業之差別也萬,而其知此事也一,而其志此事也一,而其治此事也一。心相構,力相摩,點相切,線相交,是之謂萬其途,一其歸,是之謂國。有國於此,君與君不相接,官與官不相接,官與士不相接,士與士不相接,士與農與工與商與兵不相接,農與農、工與工、商與商、兵與兵不相接,如是乃至士與君不相接,農工商兵與官不相接。之國者何國矣?曰使其國千人也,則為國者千,使其國萬人也,則為國者萬。嗚呼,不得謂有國焉矣。今夫軀萬也,心萬也,力萬也,位望萬也,執業萬也,雖欲一之,孰從而一之?吾乃遠稽之三代,乃博觀於泰西,彼其有國也必有會,君於是焉會,官於是焉會,士於是焉會,民於是焉會,旦旦而講之,昔昔而摩厲之。雖天下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強吾國之知,故夫能齊萬而為一者,舍學會其曷從與於斯。昔普之覆於法也,普不國也,時乃有良民會,卒報大仇也。法之覆於普也,法不國也,時乃有紀念會,不數年而法之強若疇昔也。意大利之軛于教皇也,希臘之軛於突厥也,意與希不國也,時乃有保國會,保種會,卒克自立,光復舊物也。日本之劫盟於三國也,日不國也,時乃有薩摩、長門諸藩侯激勵其藩士,畜養其豪傑,汗且喘走國中,以倡大義,一嘯百吟,一伸百問疾,時乃有尊攘革政改進自由諸會黨,繼軌並作,遂有明治之政也。今夫以地之小如日本,民之寡如日本;幕府秉政以來,士之偷、民之靡、國之貧、兵之弱如日本;君相爭權,內外交訌,時務之危蹙如日本。當彼之時,其去亡也不容發,而卒有今日,則豈非會之為功,有以蘇已死之國,而完瓦裂之區者乎?嗟夫!吾中國四萬萬人為四萬萬國之日,蓋已久矣。甲午、乙未之間,敵氛壓境,沿海江十數省,風聲鶴唳,草木兵甲,舉國自上達下,抱頭護頸,呼妻喚子,蒼黃涕泣,戢戢待縶刲,猶可言也。曾不數月,和議既定,償幣猶未納,戍卒猶未撤,則已以歌以舞,以遨以嬉,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其官焉者依然惟差缺之肥瘠是問,其士焉者依然惟八股、八韻、大卷、白折之工窳是講。即有一二號稱知學之英,憂時之彥,而漢宋有爭,儒墨有爭,彝夏有爭,新舊學有爭,君民權有爭。乃至興一利源,則官與商爭,紳與民又爭;舉一新政,則政府與行省爭,此省與彼省又爭;議一創舉,則意見歧而爭,意見不歧而亦爭。究之陰血周作,張脈僨興,旋動旋止,只視為痛癢無關之事,而其心之熱力,久冰消雪釋于亡何有之鄉,而于國之恥,君父之難,身家之危,其忘之也抑已久矣。曾不知中國股份之票,已駢闐於西肆;瓜分中國之圖,已高張於議院。持此以語於下,天下人士猶瞠目莫之信,果未兩載,而德人又見告矣。今山東膠灣之據,閩海船島之割,予取予攜,拱手以獻,不待言矣。而其欲猶未饜,其禍猶未息。試問德人今日必索山東全省改隸德版,我何以拒之?試問俄人今日以一旅兵收東三省、直隸、山、陝,我何以拒之?試問法人今日以一介使索雲、貴、兩廣,我何以拒之?試問英人今日以一紙書取楚、蜀、吳、越,我何以拒之?然則所恃以延一線之息,偷一日之活者,恃敵之不來而已。敵無日不可以來,國無日不可以亡,數年以後,鄉井不知誰氏之藩,眷屬不知誰氏之奴,血肉不知誰氏之俎,魂魄不知誰氏之鬼。及今猶不思洗常革故,同心竭慮,摩蕩熱力,震撼精神,致心皈命,破釜沉船,以圖自保于萬一,而猶禽視鳥息,行屍走肉,毛舉細故,瞻前顧後,相妒相軋,相距相離。譬猶蒸水將沸於釜,而鯈魚猶作蓮葉之戲,燎薪已及於棟,而燕雀猶爭稻粱之謀。不亦哀乎?今夫西人不欲分裂中國,斯亦已矣,苟其欲之,如以千鈞之弩潰癰,何求不得,何願不成?然又必遲回審顧,累歲而不發者,則豈不以彼之所重者在商務,一旦事起,淪胥糜爛,而於彼固非有所大利,故苟可已則無寧己也。而無如中國終不自振,終不自保,則其所謂淪胥糜爛者,終不能免,而彼之商務,無論遲速,而必有受牽之一日。故熟思審處,萬無得已,而勢殆必出於瓜分雲爾。然則吾苟確然示之以可以自振、可以自保之機,則其謀可立戢,而其禍可立弭,昭昭然矣。此所以中東之役以後,而泰西諸國猶徘徊莫肯先動,以待我中國之有此一日。乃至三年一無所聞,而德人之事,乃複見也。夫所謂可以自振、可以自保之機者何也?即吾向者所謂齊萬而為一,而心相構而力相摩而點相切而線相交,蓋非是而一利不能興,一弊不能革,一事不能辦。雖曰呼號痛哭,奔走駭汗,而其無救於危亡一也。吾聞日本幕府之末葉,諸侯擁土者數十,而惟薩、長、土、肥四藩者,其士氣橫溢,熱血奮發,風氣已成,浸假遍於四島。今以中國之大,積弊之久,欲一旦聯而合之,吾知其難矣,其能如日本之已事,先自數省者起,此數省者其風氣成,其規模立,然後浸淫披靡,以及於他省。苟萬夫一心,萬死一生以圖之,以力戴王室,保全聖教,噫!或者其猶可為也。湖南天下之中,而人才之淵藪也。其學者有畏齋、船山之遺風,其任俠尚氣,與日本薩摩、長門藩士相仿佛;其鄉先輩若魏默深、郭筠仙、曾劼剛諸先生為中土言西學者所自出焉。兩歲以來,官與紳一氣,士與民一心,百廢俱舉,異於他日,其可以強天下而保中國者莫湘人若也,今諸君子既發大願,先合南部諸省而講之。庶幾官與官接,官與士接,士與士接,士與民接,省與省接,為中國熱力之起點,而上下從茲其矩絜,學派從茲其溝通,而數千年之古國,或尚可以自立於天地也。則啟超日日執鞭以從諸君子之後所忻慕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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