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戊戌政變記 | 上頁 下頁
附錄二 湖南廣東情形(3)


  此書即為湖南辦事之起點,後此湖南一切事,皆依此書次第行之。而南學會尤為全省新政之命脈,雖名為學會,實兼地方議會之規模,先由巡撫派選本地紳士十人為總會長,繼由此十人各舉所知,展轉汲引以為會員。每州每縣皆必有會員三人至十人之數,選各州縣好義愛國之人為之。會中每七日一演說,巡撫、學政率官吏臨會,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及學長□□□等,輪日演說中外大勢、政治原理、行政學等,欲以激發保教愛國之熱心,養成地方自治之氣力。將以半年之後,選會員之高等,留為省會之全員,其次者則散歸各州縣為一州一縣之分會員。蓋當時正德人侵奪膠州之時,列國分割中國之論大起,故湖南志士人人作亡後之圖,思保湖南之獨立。而獨立之舉,非可空言,必其人民習於政術,能有自治之實際然後可。故先為此會以講習之,以為他日之基。且將因此而推諸於南部各省,則他日雖遇分割,而南支那猶可以不亡,此會之所以名為南學也。當時所辦各事,南學會實隱寓眾議院之規模,課吏堂實隱寓貴族院之規模,新政局實隱寓中央政府之規模。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皆務分權于紳士,如慈母之煦覆其赤子焉。各國民政之起,大率由民與官爭權,民出死力以爭之,官出死力以壓之。若湖南之事勢,則全與此相反,陳、黃兩公本自有無限之權,而務欲讓之於民,民不自知其當有權,而官乃費盡心力以導之,此其盛德殆並世所希矣。今將黃遵憲在南學會演說之語,及譚嗣同在《湘報》中所撰之論說,照錄於下,可以見當時之苦心矣。

  黃遵憲南學會第一次講義:

  諸君諸君,何以謂之人?人飛不如禽,走不如獸,而世界以人為貴,則以禽獸不能群,而人能合人之力以為力,以制伏禽獸也。故人必能群而後能為人。何以謂之國?分之為一省一郡,又分之為一邑一鄉,而世界之國,只以數十計,則以郡邑不足以集事,必合眾郡邑以為國,故國以合而後能為國。

  自周以前,國不一國,要之可名為封建之世,世爵世祿世官,即至愚不道。如所謂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驕淫昏昧,至於不辨菽麥,亦靦然肆於民上,而舉國受治焉。此宜其傾覆矣。而或傳祀六百,傳年八百,其士大夫之舉國同休戚者無論矣。而農以耕稼世其官,工執藝事以諫其上。一商人耳,亦與國盟約,強鄰出師,犒以乘韋而伐其謀。大國之卿,求一玉瓊而吝弗與,其上下親愛,相維相系乃如此。此其故何也?蓋國有大政,必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而國人曰賢,國人曰殺,一刑一賞,亦與眾共之也。故封建之世,其傳國極私,而政體乃極公也。

  自秦以後,國不一國,要之可名為郡縣之世。郡縣之世,設官以治民,慮其不學也,先之以學校;慮其不才也,繼之以科舉;慮其不能也,於是有選法;慮其不法與不肖也,於是有處分之法,有大計之法。求官以治民,亦可謂至周至密至纖至悉矣。然而彼入坐堂皇,出則呵道者,吾民之疾病禍難困苦顛連,問其所以,瞠目不能答也。即官之昏明賢否,勤惰清濁,詢之於民,民亦不能知也。溝而分之,界而判之,曰此官事,此民事。積日既久,官與民無一相信,浸假而相怨、相謗、相疑、相誹,遂使離心離德、壅蔽否塞,泛泛然若不系之舟,聽民之自生、自殺、自教、自養。官若不相與者,而不賢者複舞文以弄法,乘權以肆虐,以民為魚肉,以己為刀砧。至於晚明有「破家縣令」之稱。民反以官為擾,而樂於無官。此其故何也?官之權獨攬,官之勢獨尊也。凡上下相交之政,如所謂亭長、三老、嗇夫、裡老、糧長,近於鄉官者,皆無有也。舉一府一縣數十萬人之命,委之於二三官長之手。曰是則是,曰非則非,而此二三官長者,又委之幕友、書吏、家丁、差役之手而臥治焉,而畫諾坐嘯焉,國烏得而治?故郡縣之世,其設官甚公,而政體則甚私也。

  諸君諸君,諸君多有讀二十四史者,名相、良將、能吏、功臣,可謂繁夥矣。惟讀至《循吏傳》,則不過半卷耳,數十篇耳,二三十人耳,無地無官,無時無官。漢、唐、宋、明,每朝數百年,所謂循吏者只有此數。豈人性殊哉?抑人才不古若歟?嘗考其故。一則不相習也。本地之人不得為本地之官,自漢既有三互之法,如今之回避。至明而有南北互選之法,赴任之官,動數千里,土風不諳,山川不習,一切俗禁,茫然昧然。餘嘗見一廣東糧道,詢其慣否,彼謂飲食衣服均不相同,嗜欲不通,言語不達,出都以後,天地異色,妻奴僮僕日夕怨歎,惟願北歸。以如此之人,而求其治民,能乎不能?此不相習之弊。一則不久任之弊也。今制以三年為一任,道府以下不離本省,是朝廷固知不久任之弊矣。然而州縣各官,員多缺少,朝令附郭,夕治邊地,或升或遷,或調或降,或調劑,或署理,或代理,或兼攝,甫知其利,甫知其弊,尚有所作為,而舍此而他去矣。而賢長官量其時之無幾,力之所不能,亦遂斂手退縮而不敢動,又況築台者一簣而九仞,移山者由子而逮孫。凡大政事大興革,非一朝一夕之所能為,慮其半途而廢也,中道而止也,前功之盡棄也。則亦惟置之度外,棄之不顧耳。明之循吏,昔推況鐘,其治蘇州凡十九年,聞轅門鼓樂嫁女,乃曰:「吾來此時,此女甫乳哺耳。」惟久于其任,乃以循吏稱。今安得有十九年之知府耶?諸君試思之,不相習與宴會時之生客何異,不久任與逆旅中之過客何異,然而皆尊之為官矣。

  嗟夫嗟夫,餘粵人也。粵為邊地,諺有之曰:「天高帝遠。」皆不知朝廷,只知有官長耳,亦不知官為誰何名字,但見入坐堂皇,出則呵道者,則駭而避之。舉吾等之身家性命、田園廬墓,盡交給於其手而受治焉。譬之家有家長,子孫數十人,家長能食我、衣我、妻室我、田宅我,為子弟者將一切惰廢,萬事不治,盡仰給于家長耶?抑將進德修業,以自有成立耶?諸君諸君!此不煩言而決,不如子弟之自期成立明矣。委之于家長猶且不可,乃舉吾之身家性命、田園廬墓,委之於宴會之生客,逆旅之過客,而名之為官者,則烏乎其可哉!然則如之何而後可?所求于諸君者,自治其身,自治其鄉而已矣。某利當興,某弊當革,學校當變,水利當籌,商務當興,農事當修,工業當勸,捕盜當講求,以鬧教滋禍者為家難,以會匪結盟者為己憂,先事而經畫,臨事而綢繆。此皆諸君之事。《孟子》有言:「匹夫匹婦,不被其澤,若己推而納之溝中。」況吾同鄉共井之人,而不思援手耶?範文正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況一鄉一邑之事,而可諉其責耶。顧亭林言風教之事,匹夫與有責焉。曾文正公論才亦以風俗為士夫之責。願與諸君子共勉之而已。

  諸君諸君,能任此事,則官民上下同心同德,以聯合之力,收群謀之益,生於其鄉,無不相習,不久任之患,得封建世家之利,而去郡縣專政之弊,由一府一縣推之一省,由一省推之天下,可以追共和之郅治,臻大同之盛軌。余之言略盡於此,而尚有極切要之語為諸君告者。餘今日講義,譽之者曰開民智,毀之者曰侵官權,欲斷其得失,一言以蔽之曰:公與私而已。諸君能以公理求公益,則餘此言不為無功,若以私心求私利,彼擅權恃勢之官,必且以餘為口實,責余為罪魁。乞諸君共鑒之,願諸君共勉之而已,諸君諸君,聽者聽者。

  譚嗣同記官紳集議保衛局事:

  今夫舍其官權,略其勢位,棄其鉗軛民、刀俎民之文若法,下與士民勤勤然謀國是,共治理,以全生而遠害。初若不知己之為官,而官之可以鉗輒刀俎民也者,世必曰天下烏有此不智之官矣!然而舍其官權,略其勢位,決棄其鉗軛民、刀俎民之文若法,下與士民勤勤然謀國是,共治理,以全生而遠害。初若,不知己之為官,而官之可以鉗軛刀俎民也者,而士與民方竊竊焉疑之議之遠避之,曰奈何不鉗軛我而刀俎我也,則寧得曰此天下之智士之智民乎?善乎唐才常之論保衛局也,曰:「泰西日本之有警察部也,長官主之,與凡議院章程不同,平心而論,此事本官權可了,而中丞陳公廉訪黃公必處處公之紳民者,蓋恐後來官長視為具文,遂參以紳權,立吾湘永遠不拔之基,此尤大公無我至誠至信之心,可以質鬼神,開金石,格豚魚。夫欲興紳權,遂忘其為削己之官權,為人而遺己,寧非世俗所謂愚者乎?而廉訪黃公與觀察況公桂馨黃公炳離,則猶恐紳之弗受其權也。而集諸紳士于保甲局,反覆引喻,終日不倦。且任之曰,某為董事,某為董事。聽者感動興起,皆思有以自效,攄慮發謀,各陳其臆,蓋罔不動中機宜矣。」顧嗣同尤有大憂奇懼腐心泣血不忍言,而又不忍不言者,遂揚言曰:保衛局之善,唐氏言之詳矣,吾不贊言,言其大者。事之大有如國之存亡乎?則胡不見臺灣乎?一旦割棄,所謂官者皆相率內渡矣。又不見山東乎?雖巡撫總兵之尊,且褫職去位矣。故世變至無常,而官者至不可恃者也。官以遵奉朝旨為忠,以違抗朝旨為罪,不幸複有臺灣、山東之事,官惟有褫被而去耳。豈能為我民而少遲回斯須哉?斯時也,則任外人之戎馬蹴踏我,任外人之兵刃臠割我,誰為我父母而護翼我,誰為我長上而扞衛我,雖呼天搶地於京觀血海之中,宛轉哀號,悔向者之不早自為謀,而一聽之官之非計,豈有及哉?豈有及哉!然則乘此崦嵫之短景,預防眉睫之急焰,官又假我以有可為之權,我不速出而自任而誰任矣?夫當速出而自任,寧止保衛一局,而保衛局特一切政事之起點,而治地方之大權也。自州縣官不事事,於是有保甲局之設,其治地方之權,反重于州縣官。今之所謂保衛,即昔之所謂保甲。特官權紳權之異焉耳,夫治地方之大權,官之所以為官者此而已。今不自惜若此,豈真官之不智哉?亦誠自料不能終護翼我扞衛我,又不忍人之蹴踏我臠割我,而出此萬不得已之策,以使我合群通力,萃離散,去壅蔽,先清內治,保固元氣,庶幾由此而自生抵力,以全其身家,此其用意之深而苦,亦至可感矣。且聞之公法家,凡民間所辦之事,即他人入室,例不得奪其權,是則曆常變而不敗者,又舍是末由也。議既終,吾請濡筆記之,且正告吾紳吾士吾民曰:吾願睹吾屬之智何如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