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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湖南廣東情形(2)


  欲興民權,宜先興紳權;欲興紳權,宜以學會為之起點。此誠中國未嘗有之事,而實千古不可易之理也。夫以數千裡外渺不相屬之人,而代人理其飲食訟獄之事,雖不世出之才,其所能及者幾何矣。故三代以上,悉用鄉官,兩漢郡守,得以本郡人為之,而功曹掾吏,皆不得用它郡人。此古法之最善者,今之西人莫不如是。唐宋以來,防弊日密,於是悉操權於有司,而民之視地方公事,如秦越之人視肥瘠矣。今欲更新百度,必自通上下之情始,欲通上下之情,則必當復古意,采西法,重鄉權矣。然亦有二慮焉,一曰慮其不能任事,二曰慮其藉此舞文也。欲救前弊,則宜開紳智;欲救後弊,則宜定權限。定權限者何?西人議事與行事分而為二:議事之人有定章之權,而無辦理之權;行事之人有辦理之權,而無定章之權。將辦一事,則議員集而議其可否,既可乃議其章程,章程草定,付有司行之,有司不能擅易也。若行之而有窒礙者,則以告于議員議而改之。西人之法度,所以無時不改。每改一次,則其法益密,而其於民益便。蓋以議事者為民間所舉之人也。是故有一弊之當革,無不知也,有一利之當興,無不聞也。其或有一縣一鄉之公益,而財力不能舉者,則議員可以籌款而辦之,估計其需費之多少而醵之於民焉。及其辦成也,則將其支用款項列出清單,與眾人共見,未有不願者也。譬之一街之中,不能無擊柝之人,於是一街之戶宅集議,各出資若干而雇一人為之;一鄉之中,欲築一橋修一路,於是一鄉之戶宅集議,或按田畝,或按人丁,各出資若干而動工為之,未有不願者也。推而大之而一縣而一省而一國,莫不如是,西人即以此道治一國者也(吾中國非不知此法,但僅以之治一鄉治一街,未能推廣耳)。故每月應籌款項,皆待命於下議院,下議院則籌之於民,雖取之極重,而民無以為厲己者。蓋合民財以辦民事,而為民所信也。民亦知此事之有益於己,非獨力所能辦,故無不樂輸以待上之為我成之也(如一街四十戶,每戶月輸一百,即得四千。可以用一擊柝之人,以為己保護財產。若非得一人總任其事,則雖每戶月自出二百,仍不能用一人)。故有鄉紳為議事,則無事不可辦,無款不可籌,而其權則不過議此事之當辦與否,及其辦法而已。及其辦之也,仍責成於有司,如是則安所容其舞文也。至於訟獄等事,則更一委之于官,鄉紳只能為和解,或為陪審人員,而不能斷其讞,然則又何舞文之有乎。西人舉國而行之,不聞有弊,則亦由權限之畫定而已。開紳智者何?民間素不知地方公事為何物,一切條理皆未明悉,而驟然授之使其自辦,是猶乳哺之兒而授之以杯筯,使自飲食,其殆必矣。故必先使其民之秀者日習於公事,然後舉而措之裕如也。今中國之紳士使以辦公事,有時不如官之為愈也。何也?凡用紳士者,以其於民間情形熟悉,可以通上下之氣而已。今其無學無智,既與官等,而情偽尚不如官之周知,然則用之何為也。故欲用紳士,必先教紳士。教之惟何?惟一歸之於學會而已。先由學會紳董各舉所知品行端方,才識開敏之紳士,每州縣各數人,鹹集省中入南學會,會中廣集書籍圖器,定有講期,定有功課,長官時時臨蒞以鼓厲之,多延通人為之會長。發明中國危亡之故,西方強盛之由,考政治之本原,講辦事之條理,或得有電報,奉有部文,非極秘密者,則交與會中俾學習議事。一切新政將舉辦者,悉交會中議其可辦與否,決議其辦法,次議其籌款之法,次議其用人之法。日日讀書,日日治事,一年之後,會中人可任為議員者過半矣。此等會友亦一年後除酌留為總會議員外,即可分別遣散,歸為各州縣分會之議員,複另選新班在總會學習。紳智既開,權限亦定,人人既知危亡之故,人人各思自保之道,合全省人之聰明才力,而處心積慮,千方百計,以求辦一省之事,除一省之害,捍一省之難,未有不能濟者也。

  紳權固當務之急矣,然他日辦一切事,舍官莫屬也。即今日欲開民智,開紳智,而假手於官力者,尚不知凡幾也。故開官智又為萬事之起點。官貧則不能望之以愛民,官愚則不能望之以治事。聞黃按察思所以養候補官,優其薪水之法,此必當速辦者也。既養之則教之,彼官之不能治事,無怪其然也。彼胸中曾未有地球之形狀,曾未有歐洲列國之國名,不知學堂工藝商政為何事,不知修道養兵為何政,而國家又不以此考成,大吏又不以此課最,然則彼亦何必知之,何必學之。舉一省之事而委之此輩,未嘗學問、無所知識之人之手,而欲其事之有成,是猶然薪以止沸,卻行而求前也。而無如不辦事則已,苟辦事則其勢不能不委之此輩之手,又不可以其不能辦而不辦也。然則將如之何?曰教之而已矣。教官視教士難,彼其年齒已老,視茫發蒼,習氣極深,宦情熏灼,使之執卷伏案,視學究之訓頑童,難殆甚焉。然教官又視教士易,彼其望長官如天帝,覬缺差若九鼎,宮中細腰,四方餓死,但使接見之時,稍為抑揚;差委之間,微示宗旨,雖強之以不情之舉,猶將赴湯蹈火以就之,而況於導之以學乎?故課吏堂不可不速立,而必須撫部為之校長,司道為之副校長。其堂即設在密邇撫署之地,每日或間一二日,必便衣到堂,稽察功課,隨時教誨。最善者莫如刪堂屬之禮,以師弟相待,堂中陳設書籍,張掛地圖,各官所讀之書皆有一定,大約各國約章,各國史志,及政學、公法、農、工、商、兵、礦政之書,在所必讀。多備報章,以資講求,各設劄記,一如學堂之例。延聘通人為教習,評閱功課,校長及副校長隨意談論,隨意閱劄記,或閱地圖而與論其地之事,或任讀一書而與論其書之美惡,聽其議論其書之美惡,聽其議論而可以得其為人矣。而彼各官者恐功課不及格而獲譴,恐見問不能答而失意,莫不爭自濯磨,勉強學問矣。教之既熟,必有議論明達,神氣堅定者出矣。或因好學而特予優差,或因能任事而委之繁缺,數月之後,家弦誦而人披吟矣。聞曾文正每日必有一小時與幕府縱談,若有事應商,則集幕府僚屬使之各出意見,互相辯論。文正則不發一言,歸而采之,既可於此事集思廣益,複可見其人之議論見地。駱文忠則每集司道於一圓桌,令以筆墨各陳所見。岑襄勤、丁雨生之辦事如訓蒙館然,聚十數幕友于一堂,陳十數幾桌,定時刻治事,隨到隨辦,案無留牘。此誠治事之良法也。今日之中國,亦頗苦於禮矣,終日之晷刻,消磨於衣冠應酬迎送之間者,不知凡幾,交受其勞,而於事一無所補。日日議變法,此之不變,安得有餘日以任應辦之事乎?是宜每日定有時刻,在課吏堂辦事,一切皆用便衣,凡來回事者立談片刻,不迎不送,除新到省衣冠一見外,其餘衙門例期悉予停免,有事鹹按時刻在堂中相見,則形骸加適,而治事加多。斯實兩得之道也。至實缺各官,關係尤重,既未能盡取而課之,亦必限以功課,指明某書令其取讀,必設劄記,讀書治事二者並見。須將其讀書所有心得,及本縣人情物產風俗鹹著之劄記中,必須親筆,查有代筆者嚴責(難者必以為實缺官身任繁劇,安能有此休暇?不知古人仕優則學,天下斷無終年不讀書而可以治事之理。每日苟定出時刻,以一兩點鐘讀書,未必即無暇晷也)。頻頒手諭,諄諄教誨,如張江陵與疆臣各書,胡文忠示屬員各諭,或以嚴厲行之,或以肫誠出之,未有不能教誨者也。吏治之怠散久矣,參劾則無人可用,亦不可勝劾,其無咎無譽,臥而治之,無大惡可指者,亦常十居六七焉。夫立木偶於庭,並水不飲,其廉可謂至矣,然而不能為吏者。吏者,治事者也,吏不治事,即當屏黜,豈待擾民哉!雖然,治事者必識與才兼,然後可雲也。若並不知有此事,不知此事之當辦,則曷從治之?未嘗講此事之辦法,則曷從治之。西國治一事則有一事之學堂,既學成而後授以事矣,然其每日辦事之暇,未嘗有一日廢書者(不讀書則看報,貴至君主賤至皮匠,莫不皆然)。今國人士自其鼓篋之始,則已學非所用,用非所學。及一入宦途,則無不與書卷長別。《傳》曰:「子有美錦,不使人學制焉。一官一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學制焉。又況於終其身而不學者乎。」中國一切糜爛,皆起於此,而在位者杳焉不自覺。今日興一新法,明日興一新法,而於行法之有人與否,漠然而不之計,此真可為痛哭流涕者也。以上三端,一曰開民智,二曰開紳智,三曰開官智。竊以為此三者乃一切之根本,三者畢舉,則於全省之事若握裘挈領焉矣。至於新政之條理,則多有湖南所已辦者,如礦務輪船學堂練兵之類;或克日開辦者,如學會、巡捕、報館之類;或將辦而尚有阻力者,如鐵路之類;或已辦而尚須變通擴充者,如鈔票製造公司之類。今不必述。而竊以為尚有極要者二事:一曰開馬路,通全省之血脈。則全省之風氣可以通,全省之商貨可以出。二曰設勸工博覽場。取各府州縣天產人工之貨聚而比較之,工藝精者優加獎厲。長沙古稱貧國,而五代馬氏即恃工商以立邦,今欲易貧而富,則非廣厲工商末由也。今全省無論已辦將辦未辦各事,除紳士協辦外,苟經官手,則幾無事不責成於一二人。其事至繁,其勢至散,一人之精神,有萬不能給之勢,然舍此則又無可倚畀。鄙意以為宜設一新政局(各省有洋務局之稱,其名最不雅馴,不可用),一切新政皆總於其中,而使一司道大員為總辦,令其自舉幫辦以下之人,事歸一線,有條不紊,或稍易為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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