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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改革起源(3)


  近者日本之變制也,以縣直隸國主,而親王出為知縣,故下情無不達,而舉事無不行。吾土地遼闊,知縣太多,縱不能如日本直隸國家,亦當如漢制領以巡撫,崇其品秩,任以從臣,上汰藩臬道府之冗員,下增六曹三老之鄉秩,計月選不過數人,簡拔何勞簽部,清流向上,易於自愛,奏報直達,乃可舉事。若明知冗員而不能更革,是雖有良法而無自推行。其餘文書繁密之當刪,卿寺冗閑之宜汰,堂官數人之當並,兼差數四之宜專,吏胥之宜易用士人,百官之宜終身專職,必使盡去具文,乃可施行實政。若猶用明代牽制之法,必致貽政事叢脞之憂。然一旦而盡革官制,職有以知朝議之未能也。然令改易庶官,遍立諸學矣,而上下不交,宿弊不去,蠹在根本,終難自強。今之知縣,品秩甚卑,所謂親民者也,而書吏千數人盤隔于內,山野數百里遼隔於外,小民有冤,呼號莫達,書差訛索,堂署威嚴,長跪問訊,刑獄慘酷,乃至有人命沉冤,鬻子待質,而經年不訊者。若夫督撫之尊,去民益遠,百縣之地,為事更繁,積弊如山,疾苦如海,既已漫無省識,安能發之奏章?況一省一人,一月數折,閉塞甚矣,何以為治?樞臣位重事繁,又複遠嫌謝客。皇上九重深邃,堂遠廉高,自外之樞臣內之奄寺外,無得親近,況能議論。小臣引見,僅望清光,大僚召見,乃問數語。天威儼穆於上,匍匐拳跪於下,屏氣戰慄,心顏震播,何以得人才而盡下情哉?每日辦事,召見樞臣,限以數刻,皆須了決,伏跪屏氣,敬候顏色,未聞反復辨難,甚少窮日集思,天下甚大,事變甚微,皇上雖聖,豈無缺失?而限時以言事,拳跪以陳辭,雖有才賢,不能竭盡。當此時變,豈能宏濟艱難哉?夫以無益之虛文,使人不能盡其才,甚非計也。

  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從容燕坐,講求經國,故能措施晏如,用成上治。夫行以知為本,高以下為基,不講論則有行而無知,不燕坐則有高而無下,冥行必蹶,太高則危,尊嚴既甚,忌諱遂多。上雖有好言之誠,臣善為行意之媚,樂作太平頌聖之詞,畏言危敗亂賊之事。故人才隔絕而不舉,積弊日深而不發。至中國敗壞之由,外夷強盛之故,非不深知,實不敢言。昔黎庶昌奉使日本,有所條陳,但請親王出遊,總署不敢代遞,其他關切皇上之事,皆知之而不言,言之而不達,達之而不動,動之而不行。皇上雖天亶聰明,皆為壅塞,欲坐一室而知四海,較中外而求自強,其道無由。夫天子所以為尊者,威棱遠憺,四夷賓服,德澤流溢,海內乂安;上播祖宗之靈,下庇生民之命,盛德成功,傳於後世,乃可尊耳。若徒隔絕才賢,威臨臣下,以不見不動為尊,以忌諱壅塞為樂,則近之有土地不守、人民不保之患,遠之有徽欽蒙塵、二世瓦解之禍。人情安于所習,蔽於所見,而禍敗一來,悔無可及。職曩言皇上尊則尊矣,實則獨立於上,皇上何樂此獨尊?良為此也。夫使內示尊于奴隸,而外受辱于強鄰,與內交泰於臣民,而外揚威于四海,孰得孰失,不待皇上之明,無不能辨之者。夫天地交則泰,天地不交則否,自然之理也。曆觀自古開國之君,皆與民相親,挽輅可以移駕,止輦可以受言,所以成一代之治也。自古危敗之君,並與其臣相隔絕,隋煬之畏聞盜賊,萬曆之久不視朝,所以致國祚之傾也。伏讀太宗文皇帝聖訓,謂明主自視如天,臣下隔絕,是以致敗。

  我國上下相親,是以能強。嗚呼!明室之所以亡,我朝之所以興者,盡在此矣。孟子謂「如恥之莫如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蓋文王之聖,與國人交。《鹿鳴》《文王》之詩也,笙簧飲食,以臣為賓。故能成郅治,流美至今。夫太宗文皇帝,我朝之文王也,竊願皇上師之,紆尊降貴,與臣民相親,而以明季太尊為戒。天地既交,萬物萌動,根本既淨,堂構自立,百度昭舉,自強可致矣。皇上若深觀時變,稍降尊嚴,職所欲言者有五焉:一曰下詔求言。破除壅蔽,罷去忌諱,許天下言事之人,到午門遞折,令禦史輪值監收,謂之上書處。如漢公車之例,皆不必由堂官呈遞,亦不得以違礙阻格,永以為例。若言有可采,溫旨褒嘉,或令召對,霽顏詢問,庶辟門明目,洞見萬里。二曰開門集議。令天下郡邑十萬戶而推一人,凡有政事,皇上禦門令之會議,三占從二,立即施行,其省府州縣鹹令開設,並許受條陳以通下情。三曰辟館顧問。請皇上大開便殿,廣陳圖書,每日辦事之暇,以一時親臨燕坐,顧問之員,輪二十員分班侍值。皇上翻閱圖書,隨宜諮問,訪以中外之故,古今之宜,經義之精,民間之苦,吏治之弊,地方之情,或霽威賜坐,或茶果頒食,令盡所知能,無有諱避。上以啟聖聰,既廣所未聞,下以觀人才,即厲其未學,令天下人才皆在左右,宰縣奉使皆在特簡,問其方略,責以成功,許其言事,嚴其賞罰,則人皆踴躍發憤,仰酬知遇,治天下可運之掌矣。其顧問之員,一取于翰林,文學侍從,人才較多,閒散日甚,宜令輪值;一取於薦舉,用世宗憲皇帝之法,令大臣翰詹科道下及州縣各薦人才。凡有藝能皆得薦舉,貴搜草澤,禁薦顯寮,或分十科,俾無遺賢,雖或濫竽,必有異才,宜令輪值,其不稱旨者隨時罷去,其荒謬者罰其舉主;一取於上書,其條陳可采,召對稱旨者,與薦舉人並稱待詔,亦令輪值;一取於公推,集議之員,郡縣分舉,各熟情勢,自多通才,亦令輪值。四曰設報達聰。《周官》訓方誦方掌誦方慝方志,庶周知天下,意美法良,宜令直省要郡各開報館,州縣鄉鎮亦令續開,日月進呈,並備數十副本發各衙門公覽,雖宵旰寡暇,而民隱咸達,官慝皆知。中國百弊,皆由蔽隔,解蔽之方,莫良於是。至外國新報,能言國政,今日要事,在知敵情,通使各國著名佳報鹹宜購取,其最著而有用者,莫如英之《太晤士》,美之《滴森》,令總署派人每日譯其政藝以備乙覽,並多印副本隨邸報同發,俾百寮鹹通悉敵情,皇上可周知四海。五曰開府辟士。宰相之職,在於進賢,漢世三公,皆有曹掾,妙辟英賢,以為毗佐,故漢之公府得人最盛。今之樞臣乃畏謹避人,與天下之才賢不接,豈能為撥亂之任哉?宜複漢制,令開幕府,略置官級,聽其辟士,督撫縣令,皆仿此制。其有事效,同升之公,庶幾宰府多才,可助謀議,然後分遣親近王公大臣遊歷,以資諳練。罷去官吏傔從閽役繁重,以示親民,免嚴刑長跪,以恤民艱,厚俸祿養廉以勸吏恥。如是則順天下之人心,發天下之民氣,合天下之知以為知,取天下之才以為才,天下臣庶,欣喜舞蹈,奔走動色,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後興舉新法,經營百度,昭明融洽,天下一家,無幾微之弊而不去,無幾微之利而不舉。惟皇上意之所欲為,無不如志矣。皇上果講明不惑,斷然施行,則致力之先後,成功之期效,皆可為皇上次第言之。先引咎罪己,以收天下之心;次賞功罰罪,以伸天下之氣;然後舉逸起廢,求言廣聽,廣顧問以盡人才,置議郎以通下情。

  數詔一下,天下雷動,想望太平,外國變色,斂手受約矣。三月之內,懷才抱藝之士,雲集都中,強國救時之策,並伏闕下。皇上與二三大臣聚精會神,延引講問,撮群言之要,次第推施,擇群士之英,隨器拔用,賞擢不次以鼓士氣,沙汰庸冗以澄官方。於是簡傔從,厚俸祿,增幕府,革官制,政皆疏通;立道學,開藝科,創譯書,遣遊學,教亦俱舉。征議郎則易於籌餉,而借民行鈔皆可圖,榮智學則各竭心思,而巧制精工可日出。然後鐵路與郵政並舉,開礦與鑄銀兼行,農學與商學俱開,使才與將才並蓄,皆於期歲之內,可以大起宏規。中土海禁久開,頗有藝學之士,分為教習,各赴榮途。至於三年,鐵路之大段有成,礦產之察苗有緒,書藏遍設,報館遍開,遊學多歸,新制紛出,諸學明備,人才並起,道路大辟,知識俱開,荒地漸墾,工院漸眾,遊民漸少,乞丐漸希。童塾皆識字知算之人,農工有新制巧思之法,織布裁造,漸可收內地之利,商務輪舶,漸可馳域外之觀,然後練兵選將,測海制械,次第可講矣。遲以十年,諸學如林,成才如麻,鐵路羅織,礦產洋溢,百度舉而風俗成;製造極精,創作極眾,農業精新,商貨四達,地無餘利,人有餘饒,槍炮船械之俱巧,訓練駕駛之俱精,富教既舉,武備亦修。

  夫以歐洲十六國,合其人數僅二萬萬,我乃倍之。以二千萬之練兵,加數百艘之鐵艦,揚威海外,誰能禦之?凡此成功,可以克期而計效者也。然今左右貴近,率以資格致大位,多以安靜為良圖。或年已耆耄,精神漸短,畏言興革,多事阻撓,必謂天澤當嚴,官制難改;求言求才,徒增干進之士;開院集議,有損君上之權。夫君貴下施,天宜交泰,冗官宜革,掣權非時,既已言之。若夫大考以詩賦超擢,館選以楷法例授,同為干進,抑何取焉。況進言薦舉之士,必多倜儻之才,遺大投艱之時,貴有非常之舉。我聖祖仁皇帝開鴻博之科,正當滇亂之日,乃知聖人之宏謨,固非常人所識度也,豈可以一二濫竽而阻非常之盛舉哉!至會議之士,仍取上裁,不過達聰明目,集思廣益,稍輸下情,以便籌餉。用人之權,本不屬是,乃使上德之宣,何有上權之損哉?若謂皇上萬機殷繁,宵旰勤勞,上書既眾,報紙益多,既費顧問之時,安有披覽之暇?豈知上書雖多,提綱先見,其無關政要,派人閱讀,其指陳切要,即于顧問之處,可以集眾講求,其有燕暇,隨意閱報,但使得備乙覽,已可風化肅然,吏不懷奸,人皆自厲矣。若狃於俗說不能掃除,則舉事無人,百弊叢積,稍變一二,終難補苴,而民日以貧,兵日以弱,士日以愚,國日以蹙,強夷環逼於外,會匪蔓延於內。

  五年之間,江、浙、閩、廣、滇、桂恐不能保;十年之內,皖、楚、遼、藏、蒙、回亦慮變生;二十年後,敗壞非所敢知矣。此尚言其常者,若瓦解之患,則旦夕可致,殷鑒不遠,即在前明。得失之效如此,皇上果何擇焉。竊聞皇上觸念時艱,頓足憂歎,惕厲之心,達著於外,推此一念,可以大有為也。然有自強之心而不能充,居莫強之勢而不能用,竊為皇上惜之。嘗推皇上有憂危之心,而不能赫然憤發掃除更張者,大半牽於庸臣無動為大之言,容悅謹媚之習。夫諸臣當有事則束手無策,坐受縛割,當無事則容媚畏謹,苟持祿位。今者在皇上則土地已割矣,在諸臣則富貴無恙也。方其私憂竊歎,亦有危心,無如畏謹成風,迫為容悅。詩說謂與師處者帝,與友處者王,與奴隸處者亡。皇上日與容悅之臣處,惟有拜跪唯諾使令趨走而已,安得不致今日之事哉?上尊下媚,中塞外侮,謀略不能用,逆耳不能入,以此而求自強,猶之楚而北行,其道背矣。

  然二十年來粉飾承平,大臣皆非以才能進用,率以年資累官,但以供文字奔走之勞,本不能責以旋乾轉坤之任,惟在皇上內審安危,斷自聖衷而已。夫中國人主之權,雷霆萬鈞,惟所轉移,無不披靡。昔齊桓公好紫,舉國皆服;秦武王好勇士,舉國尚鬥。今以楷法詩文驅天下,而人士皆奔走風從。然則撫有四萬萬人,何施而不可,何欲而不得哉?又視皇上所措而已。皇上居可為之位,有憂憤之心,當萬難少緩之時,處不能自已之勢,不勝大願。伏乞皇上講明理勢之宜,對較中外之故,特奮乾斷,龔行天健,破積習而復古義,啟堂構而立新基,無為舊俗所牽,無為庸人所惑,紆降尊貴,通達下情,日見賢才,日求讜論,以整紀綱而成大化,雪仇恥而揚天威。宗廟幸甚!天下幸甚!職疏逖小臣,豈敢妄參大計,但目擊國恥,憂思憤盈,棟折榱壞,同受傾軋。今將南歸,感激聖明,瞻望宮闕,眷戀徘徊,不能自已。用敢再竭愚誠,冀補萬一,其推行之節目,經理之章程,瑣細繁重,不能詳及。如蒙垂采,或賜召對,當別輯書進呈,不勝冒昧戰慄之至。

  伏乞代奏皇上聖鑒。謹呈。

  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初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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