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戊戌政變記 | 上頁 下頁
附錄一 改革起源(2)


  伏聞聖意所注垂,下及群臣所論說,咸欲變法自強,可謂通知情勢矣。曩言今當以開創治天下,不當以守成治天下;當以列國並爭治天下,不當以一統無為治天下。誠以積習既深,時勢大異,非盡棄舊習,再立堂構,無以滌除舊弊。維新氣象,若僅補苴罅漏,彌縫缺失,則千瘡百孔,顧此失彼,連類並敗,必至無功。夫夏屋壞於短棁,金堤敗於蟻穴,況欲飾糞牆,雕朽木,而當雷電風雨之交加,焉有不傾覆者哉?他日不知其彌補之非,或歸咎於變改之謬。近者設立海軍、使館、招商局、同文館、製造局、水師堂、洋操船政,而根本不淨,百事皆非。故有海軍而不知駕駛,有使館而未儲使才,有水師堂洋操而兵無精卒,有製造局船澳而器無新制,有總署而未通外國掌故,有商局而不能外國馳驅。若其徇私叢弊,更不必論。故徒糜鉅款,無救危敗,反為攻者藉口,以明更張無益而已。職竊料今者,廷議變法,積習難忘,仍是補漏縫缺之謀,非再立堂構之規,風雨既至,終必傾墜,國事有幾,豈可頻誤哉?職伏願皇上召問群臣,講明國是,反覆辨難,露顯事勢,確知舊習之宜盡棄,補漏之無成功。

  大體既立,而後措施不失,議論著定,而後耳目不驚。先後緩急,乃可徐圖,摧陷廓清,乃可用力。若果能滌除積習,別立堂基,竊為皇上計之,三年則規模已成,十年則治化大定。然後恢復舊壤,大雪仇恥,於以為政地球而有餘矣。夫以不更化則危亡之急如此,能更化則強盛之效如彼,言之豈不易哉。請以土耳其、日本言之。土耳其為回教大國,襟帶兩洲,地五千里,非洲二十余國皆其屬藩,陸師天下第一,水師天下第三,以不更化之故,兩辱於俄,其屬地布加利牙、羅馬尼亞、門的內哥、塞爾維亞皆叛而自立,於是俄割其黑海,波斯割其科托,奧割其波森利牙、赫次戈、偉也納,英割其毛魯塌,希臘割其白海。六大國廢其君而柄其政,為之開議院,築鐵路,於是土不國矣。其他守舊之國,掃滅已盡,惟余我及波斯、暹羅耳。以緬甸之大,我累用兵而不得者,英人旬日而舉之,其得失可以鑒矣。日本蕞爾三島,土地人民不能當中國之十一,近者其國王與其相三條實美改紀其政,國日富強,乃能滅我琉球,割我遼台。以土之大,不更化則削弱如此;以日之小,能更化則驟強如彼。豈非明效大驗哉!況中國地方二萬里之大,人民四萬萬之多,物產二十六萬種之富,加以先聖義理入人之深,祖宗德澤在人之厚,下知忠義而無異心,上有全權而無掣肘,此地球各國之所無,而泰西諸國之所羡慕者也。以皇上之明,居莫強之勢,有獨攬之權,不欲自強則已耳,若皇上真欲自強,則孔子所謂欲仁仁至,孟子所謂王猶反手。蓋惟中國之勢為然。

  然數千年之舊說,易為所牽,數百年之積習,易為所滯,非常之原,黎民所懼,吐下之方,庸醫不投,苟非有雷霆霹靂之氣,不能成造立天地之功,故非天下之至強,不能掃除也。後有猛虎,則懦夫可以跳澗溪;室遭大火,則吝夫不復惜什器。惟知之極明者,行之自極勇,然非天下之至明,不能洞見也。皇上真有發強剛毅之心,真知灼見之學,掃除更張,再立堂構,自有不能已者。故願皇上先講明之,則餘事不足為也。若猶更化不力,必是講明未至,以為舊習可安,不必更張太甚,是雖有起死之方,無救庸醫之誤矣。竊觀今日經此創巨痛深之後,未聞臥薪嚐膽之謀,有兵事則惶恐紛紜,既議和則因循敷衍。皇上有自強求治之心,而未聞求言求才之事;上下隔絕,未聞紆尊降貴以通下情;泄遝苟安,未聞震動激厲以易風俗;大小上下,未聞日夜會合謀議自強之舉;大臣宰執,複徇簿書期會往來飲食之文。割地未定,借款未得,仇恥已忘,憤心已釋,過此益可知矣。麻木不仁,飲迷熟睡,刺之不知痛,藥之不能入,誠扁鵲所望而卻走也。若謂待遼台事畢乃議改圖,則今日割地之舉,皆由昔者泄遝之為,不亟圖內治而待命他人。

  天下甚大,事變日生,撤兵既難,教案旋起,土司未畫,回亂繼生,何日是從容為政時哉?方今求治,雖救火追亡,猶慮不及,而佩玉鳴珂,雅步于覆屋危牆之下,豈有當乎?庸醫模棱,足以殺人,庸人因循,足以誤國。故敢謂廷議變法,積習難忘,風雨既至,終必傾墜者此也。夫斟酌補苴,豈不甚善?而職必謂非掃除更張,終無補益者,何哉?試以一二事言之。如今日所大患者貧弱也,救貧莫如開礦製造通商,救弱莫如練兵選將購械,人所共知也。而科舉不改,積重如故,人孰肯舍所榮趨所賤哉?著書、制器械、辦工尋地之榮途不開,則智學不出,故欲開礦者通礦學則無其人,募製造則創新制者無其器,講通商則通商學者無其業,有所欲作,必拱手以待外夷。故有地寶而不能取,有人巧而不能用,以此求富,安可致哉?鄉塾、童學、讀史、識字、測算、繪圖、天文、地理、光、電、化、重、聲、汽之學校不設,則根柢不立。驅垂老乞丐者為兵,而欲其識字繪圖測表燃炮,必不可得,則兵不如人。選悍夫勇士者為將,而欲其讀史知兵測天繪地,必不可得,則將不如人。購外夷開官廠以為船炮槍械,而欲其新式巧制,必不可得,則船炮槍械必不如人。故凡有戰釁,必敗績以搖國家,有兵而不可用,有械而不可恃,以此求強,安可致哉?

  假如知開礦、製造、通商、練兵、選將、購械之不能驟求矣,於是稍改科舉,而以榮途厲著書制器尋地辦工之人,大增學校,而令鄉塾通讀史、識字、測算、繪圖、天文、地理、光、電、化、重、聲、汽之學,亦可謂能變通矣。然外國凡講一學,必集眾力以成之,固為集思廣益,勸善相摩,亦以購書購器,動費巨萬,非眾擎則不舉。故考天文則有天文之會,凡言天文者皆聚焉,築觀象之台,購渾天之器。美人賀旦購天文鏡費七十萬金,此豈一人能為哉?考地理則有地理之會,凡言地理者皆聚焉。英國阿侯為亞洲地理會首,醵金派人遊歷我亞洲,自東土耳其、波斯回部、西伯利部及我國蒙古、西藏,測量繪圖,窮幽極險。我雲南細圖,英人道光二十五年已繪之,西藏細圖,光緒二年已繪之;我蒙古漠河金礦之山,前年俄人已繪有細圖到天津。他如法人派流丕探滇越之地,而即收越南;派特耳忒遊暹羅考媚江之源,而即割暹羅媚江東岸。近俄英之強入漠河、青海、川、藏測繪者不可勝數,既屢見疆臣奏報,以為大患。豈知皆其地理會中人為之,非國家所派者也。特國家之保護,遂收辟地萬里之殊功。

  其他言礦學有礦學之會,言農學有農學之會,言商學有商學之會,言史學有史學之會。即今教案迭見,天下苦之,亦皆其教會所派之人,並非出於國命,不過為之保護耳。而教民詗察敵情,即以大賴其力。故泰西國勢之強,皆藉民會之故,蓋政府之精神有限,不能事事研精,民會則專門講求,故能事事新辟。其入會之人,自後妃、太子、親王、大臣咸預焉。前者俄後親入醫會,比者日本之後入救人會,皆降至尊而講末業。如中國天子躬耕、後夫人親蠶之義,以資鼓厲。故舉國風從,學業之精,製造之新,實由於此。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居學以致其道。」又曰:「以文會友。」孔子養徒三千,孟子後車數十,唐太學生萬人,宋朱子、陸九淵講學數千人,明徐階講學會者八千,皆治化極盛,絕無流弊。至漢明之季,主持清議,此乃權奸之不利,而國家之大利也。明季貳臣入仕國朝,畏人議之,故嚴其禁,今非其時,豈可複沿其誤。然上不為倡,下不敢作,會若不開,則學亦不成。然學會雖開矣,而學至精微,事至繁重,誰為考授,誰為興舉,鄉里纖悉,勢必責成于縣令。而縣令上有層累之督撫,司道本府以臨之,則控制殊甚;下惟雜流之典史、巡檢、胥差以佐之,則輔理無人。任之極輕,捐納軍功亦可得,待之極賤,抱道懷德不肯為。甚至冗員千數,望差如歲,廉恥衰喪,才識庸鄙,以此而欲其遍開新學,鼓舞人士,大勸農工,興啟利源,豈可得哉?故周則百里封侯,直達天子,漢以太守領令,下逮小民,層級既寡,宣治較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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