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戊戌政變記 | 上頁 下頁
附錄一 改革起源(1)


  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吾國之大患,由國家視其民為奴隸,積之既久,民之自視亦如奴隸焉。彼奴隸者,苟抗顏而干預主人之家事,主人必艴然而怒,非擯斥則譴責耳。故奴隸于主人之事,罕有關心者,非其性然也,勢使之然也。吾國之人視國事若於己無與焉,雖經國恥曆國難,而漠然不以動其心者,非其性然也,勢使然也。且其地太遼闊,而道路不通,彼此隔絕,異省之民罕有交通之事,其相視若異國焉。各不相知,各不相關。誠有如小說家所記巨鯨之體,廣袤數裡,漁人斫其背而穴焉,寢處於是,炊爨於是,而巨鯨渺然不之知也。故非受巨創負深痛,固不足以震動之。昔日本當安政間,受浦賀米艦一言之挫辱,而國民蜂起,遂成維新。吾國則一經庚申圓明園之變,再經甲申馬江之變,而十八行省之民猶不知痛癢,未嘗稍改其頑固囂張之習,直待臺灣既割,二百兆之償款既輸,而鼾睡之聲乃漸驚起。此亦事之無如何者也。

  乙未二三月間,和議將定。時適會試之年,各省舉人集于北京者以萬數千計,康有為創議上書拒之,梁啟超乃日夜奔走,號召連署上書論國事。廣東湖南同日先上,各省從之,各自連署麇集於都察院者,無日不有。雖其言或通或塞,或新或舊,駁雜不一,而士氣之稍申,實自此始。既而合十八省之舉人聚議于北京之松筠庵(庵者,明代烈士楊繼盛氏之故宅也),為大連署以上書,與斯會者凡千三百餘人。時康有為尚未通籍,實領袖之。其書之大意凡三事,一曰拒和,二曰遷都,三曰變法。而其宗旨則以變法為歸,蓋謂「使前此而能變法,則可以無今日之禍。使今日而能變法,猶可以免將來之禍。若今猶不變,則他日之患,更有甚於今者」。言甚激切,大臣惡之,不為代奏。然自是執政者漸漸引病去,公車之人散而歸鄉里者,亦漸知天下大局之事,各省蒙昧啟辟,實起點於斯舉。此事始末,上海刻有《公車上書記》以紀之,實為清朝二百餘年未有之大舉也。和議既定,公車既散,康有為適登進士,授職工部主事,複上書言變法下手之方,先後緩急之序,專主開民智,通下情,合天下人之聰明才力,以治天下之事,而歸本於皇上之獨伸乾斷,勿為浮言所動。工部堂官惡之益甚,不為代奏。蓋和議方成,人心震厲,此實我國維新一大關鍵。以皇上之天錫勇智,使彼時得人而輔之,其措置更易於今日,此實吾國一大可惜也。今將其書照錄於下。

  具呈工部主事康有為,為變通善後,講求體要,乞速行乾斷以圖自強,呈請代奏事:竊職前月不揣狂愚,妄陳大計,自以僭越干犯重誅,待罪彌月,惶恐戰慄,乃蒙皇上天地包容,不責其僭妄之罪,豈非廣芻蕘之聽,立鞀鐸之鵠,以開言路而廣聰明耶。職上感聖明之納言如此,下憤國事之搶攘如彼,前書僅言通變之方,未發體要,及先後緩急之宜,用敢冒犯斧鉞,再竭愚誠,為我皇上陳之。竊惟為治之道,在審理勢,勢本無強弱,大小對較而後分,理難定美惡,是非隨時而易義。昔孔子既作《春秋》以明三統,又作《易》以言變通,黑白子醜相反而皆可行,進退消息變通而後可久,所以法後王而為聖師也。不窮經義而酌古今,考勢變而通中外,是刻舟求劍之愚,非闔辟乾坤之治也。今通商既開,外國環逼,既已彼我對立,則如兩軍相當,不能諜其軍法兵謀,無以為用兵應敵。小敵而不知情,則震而張皇;大敵而不知情,則輕而致敗;必然之理也。

  夫泰西諸國之相逼,中國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也。曩代四夷之交侵,以強兵相淩而已,未有治法文學之事也。今泰西諸國以治法相競,以智學相上,此誠從古諸夷之所無也。嘗考泰西所以致強之由,一在千年來諸國並立也,若政稍不振,則滅亡隨之,故上下厲精,日夜戒懼,尊賢而尚功,保民而親下。其君相之於一士一民,皆思用之,故護養之意多,而防制之意少。其士民之於其君其國皆能親之,故有情而必通,有才而必用。其國人之精神議論,咸注意于鄰封,有良法新制,必思步武而爭勝之,有外交內攻,必思離散而窺伺之。蓋事事有相忌相畏之心,故時時有相牽相勝之意。所以講法立政,精益求精,而後僅能相持也。一在立科以厲智學也。

  泰西當宋元之時,大為教王所愚,屢為回國所破,貧弱甚矣。英人倍根當明永樂時創為新義,以為聰明鑿而愈出,事物踵而增華,主啟新不主仍舊,主宜今不主泥古,請於國家立科鼓厲。其士人著有新書,發從古未創之說者,賞以清秩高第。其工人制有新器,發從古未有之巧者,予以厚幣功牌,皆許其專利,寬其歲年。其有尋得新地,為人跡所未辟,身任大工,為生民所利賴者,予以世爵。於是國人踴躍,各竭心思,爭求新法,以取富貴。各國從之。數十年間,哥侖布尋得美洲萬里之地,辟金山以致富,每年得銀巨萬,而銀錢流入中國矣。墨領遍繞大地,知地如球,而荷蘭、葡萄牙大收南洋,舉臺灣而占濠鏡矣。哥白尼發地之繞日,於是利瑪竇、熊三拔、艾儒略、南懷仁、湯若望挾技來遊,其入貢有渾天地球之儀,量天縮地之尺,而改中國曆憲矣。至近百年來新法益盛。

  道光初年始創輪舟,而十二年英人犯我廣州,且遍收四洲為屬地,辟土四萬里矣。道光末年始有電線、鐵路,美人鐵路如織網絲,五裡十裡,縱橫午貫,而富甲大地。俄人築之,辟地萬里。近者英之得印度、緬甸,俄之得西伯利至琿春,法之得越,皆築鐵路以逼我三陲矣。合十余國人士所觀摩,君相所激厲,師友所講求,事無大小,皆求新便。近以船械橫行四海,故以薄技粗器之微,而為天下政教之大。人皆驚洋人氣象之強,製造之奇,而推所自來,皆由立爵賞以勸智學為之。一在設議院以通下情也。籌餉為最難之事,民信上則鉅款可籌,賦稅無一定之規,費出公則每歲攤派。人皆來自四方,故疾苦無不上聞;政皆出於一堂,故德意無不下達;事皆本於眾議,故權奸無所容其私;動皆溢於眾聽,故中飽無所容其弊。有是三者,故百度並舉,以致富強。然《孟子》云:「國家閒暇,明其政刑,尊賢使能,大國必畏。」《易》稱:「開物成務,利用前民,作成器以為天下利。」《洪範》稱:「大同逢吉,決從于卿士庶人。」孟子稱進賢殺人,待于國人大夫。則彼族實暗合經義之精,非能為新創之治也。中國自古一統,環列皆小蠻夷,故于外無爭雄競長之心,但於下有防亂弭患之意。至於明世,治法尤密,以八股取士,以年勞累官,務困智名勇功之士,不能盡其學;一職而有數人,一人而兼數職,務為分權掣肘之法,不能盡其才。道路極塞,而散則易治;上下極隔,而尊則易威。

  國朝因用明制,故數百年來大臣重鎮,不聞他變,天下雖大,戢戢奉法,而文網頗疏,取民極薄,小民不知不識,樂業嬉生,此其治效中古所無也。若使地球未辟,泰西不來,雖後此千年率由不變可也。無如大地忽通,強敵環逼,士知詩文而不通中外,故錮聰塞明而才不足用,官求安謹而畏言興作,故苟且粉飾而事不能興。民多而利源不開,則窮而為盜,官多而事權不屬,則冗而無恥。至於上下隔絕,故百弊叢生;一統相安,故敵情不識。但內而防患,未嘗外而爭強。以此閉關之俗,忽當競長之時,絺綌宜於夏日,雨雪忽至,不能不易重裘;車馬宜於陸行,大河前橫,不能不覓舟楫。外之感觸既異,內之備禦因之,故《大易》貴乎時義,《管子》貴乎觀鄰。《管子》曰:「國之存也,鄰國有焉。國之亡也,鄰國有焉。舉而不當,此鄰敵所以得志也。天下皆理,己獨亂,國非其國也;諸侯皆合,己獨孤,國非其國也。大而不為者複小,眾而不理者複寡。」

  蓋列國並爭,如孤軍轉戰於長圍,苟精神方略,兵械士馬,少有不逮,敗績立見。大朝一統,如一人偃臥於斗室,但謹戶牗,去蚊虻,雖稍高枕,可以無事。今略如春秋、戰國之並爭,非複漢、唐、宋、明之專統,所謂數千年未有之變也。若引舊法以治近世,是執舊方以醫變症。藥既不對,病必加危。五十年來講求國是者,既審證之未真,故言戰言和,亦施藥之未當。否則篤守不藥,坐待弱亡,用致割地償款,病日危重,至此傷寒傳裡,病入厥陰。昔患水腫痿痹,猶尚龐然,今且枯乾瘦羸,漸無精氣,如不講明病證,盡易舊方,垂危之人,豈堪再誤?但審病之輕重常變不同,則用方之君臣佐使亦異,故今審端致力之始,尤以講明國是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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