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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戊戌廢立詳記


  西後既蓄此隱謀,因推其不肖之心以待皇上,疑心生暗魅,常反疑皇上與諸臣之欲廢己也。乙未、丙申之間,雖宗室王公及命婦入宮者,皆須搜檢其身,恐藏有兇器,雖慶親王之妻入宮,亦須搜雲。而其忌皇上之召見小臣為尤甚,蓋大臣皆西後之心腹,且老耄無氣,故不畏之。少年氣盛之人,感皇上之恩,必樂效馳驅,故最忌之。文廷式所以數經驚險者以此也。膠州、旅順、威海既割,康有為屢次痛哭言事,皇上屢欲召見之,而為恭邸所壓抑,及恭邸既薨,徐致靖奏薦康有為,於是有召見康有為之事。此實為改革之一大關鍵,而廢立之謀亦從此決矣。

  恭親王之死,於改革及廢立皆有大關鍵,今請先言恭親王之為人。王當同治間,有文祥為之輔佐,故政績甚可觀,其實見識甚隘,不通外國情形,加以近年耄氣益深,絕不以改革為然。故恭親王未死時,皇上欲改革而不能,因王為軍機首座,不肯奉詔,皇上無如何也。王雖無識,不知改革,然尚知大義,且嘗受文宗皇帝遺詔,令其節制西後,故西後頗憚之。廢立之舉,恭王力持不可,西後亦無如何也。

  自四月初十以後,皇上日與翁同龢謀改革之事,西後日與榮祿謀廢立之事。四月二十三日皇上下詔誓行改革,二十五日下詔命康有為等於二十八日覲見,而二十七日西後忽將出一朱諭,強令皇上宣佈,其諭略云:

  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龢,近屢次經人奏參,且于召對時出言不遜,漸露攬權狂悖情形,本當從重懲處。姑念在毓慶宮行走多年,著加恩准其開缺回籍,以示保全。欽此。

  皇上見此詔,戰慄變色,無可如何,翁同龢一去,皇上之股肱頓失矣。及翁同龢之出京也,榮祿贐之以千金,且執其手嗚咽而泣,問其何故開罪於皇上雲。嗚呼!李林甫之口有蜜,腹有劍,於今複見,小人之伎倆誠可畏哉!

  此四月二十七日事也。同日並下有數詔書,皆出西後之意,其一命凡二品以上官授職者皆須到皇太后前謝恩;其二命王文韶、裕祿來京,命張之洞毋庸來京;其三命榮祿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而九月間皇上奉皇太后巡幸天津閱兵之舉,亦以此日決議。蓋廢立之謀,全伏於此日矣。榮祿之不入軍機而為北洋大臣何也?專為節制北洋三軍也。北洋三軍,曰董福祥之甘軍,曰聶士成之武毅軍,曰袁世凱之新建軍。此三人皆榮祿所拔擢,三軍皆近在畿輔。榮祿諷禦史李盛鐸奏請閱兵,因與西後定巡幸天津之議,蓋欲脅皇上至天津因以兵力廢立。此意滿洲人多知之,漢人中亦多為皇上危者,而莫敢進言。翁同龢知之,不敢明言,惟叩頭諫止天津之行,而榮祿等即藉勢以去之。皇上之危險,至此已極矣。

  初,二三月間,榮祿嘗欲聯合六部九卿上表,請西後複行垂簾,先謀之于兵部尚書徐郙。徐郙曰:「奈清議何?」事遂沮。李盛鐸又欲聯禦史連署請垂簾,奔走數日,不能得,有兩人皆模棱兩可,亦不能成。及巡幸天津之議既定,遂不復謀此事。

  西後與榮祿等既布此天羅地網,視皇上已同釜底游魂,任其跳躍,料其不能逃脫,於是不復防閑,一聽皇上之所為。故皇上數月以來,反因此得有一二分之主權,以行改革之事。當皇上之改革也,滿洲大臣及內務府諸人,多跪請於西後,乞其禁止皇上。西後笑而不言,有涕泣固請者,西後笑且罵曰:「汝管此閒事何為乎?豈我之見事猶不及汝耶?」自此無以為言者。或問于榮祿曰:「皇上如此妄為,變亂祖制,可奈何?」榮祿曰:「姑俟其亂鬧數月,使天下共憤,罪惡貫盈,不亦可乎?」蓋彼之計畫早已定,故不動聲色也。

  自四月以來,北京謠言極多,皆言皇上病重,初言患淋症,繼言患腹泄症,繼言患遺精症,繼言患咳嗽症,皆雲自內務府太醫院傳出,確鑿有據。或言張蔭桓進紅丸,或言康有為進紅丸,亦皆言之確鑿。蓋皆西後與榮祿等有意造此謠言,以為他日弑害皇上,及坐康、張等罪名之地也。彼等言皇上無時不病重,然皇上日日辦事,召見大小臣,且間數日必詣頤和園向西後前請安,常在灜秀園門跪迎跪送西後,是豈有病之人所能如是耶?有人問軍機大臣王文韶云:「皇上之病實何如?」王曰:「吾日日見皇上,實不覺其有他病,但有肝病耳。」蓋皇上每怨諸臣之疲玩,常厲聲責之,故王謂其肝火盛也。譚嗣同召見時,當面詢皇上病體若何?皇上言:「朕向未嘗有病,汝何忽問此言?」譚乃惶恐免冠謝雲。觀此,則皇上之無病甚確矣。而彼等之造此言者,蓋欲他日加害皇上,而以病崩佈告天下,鉗塞人口也。至其謂康、張進紅丸,出入宮禁,蓋欲俟加害皇上後,即以此誣坐二人之罪。其佈置歷歷可數矣。政變之日(八月初六日),北京即有電旨往上海,言皇上已崩,系康有為進紅丸所弑,急速逮捕,就地正法云云。此電旨上海道持以告各國領事,請其協拿,英領事親見之。夫皇上至今尚存,而彼於八月初六日,即誣康以已弑皇上之罪。蓋其蓄謀甚久,欲加害皇上而歸罪於康,故先造此謠言,令人人皆信也。

  至七月初間,皇上忽語慶親王云:「朕誓死不往天津。」七月中旬,天津罷行之說,已宣傳于道路。當時適值革禮部六堂官,擢軍機四京卿之時。守舊黨側目相視。七月二十間,滿大臣懷塔布、立山等七人,同往天津謁榮祿。越數日,禦史楊崇伊等數人,又往天津謁榮祿,皆不知所商何事。而榮祿遽調聶士成之軍五千人駐天津,又命董福祥之軍移駐長升店(距北京彰義門四十裡)。七月二十九日,皇上召見楊銳。是日有旨命袁世凱入京。八月初一日召見袁世凱,即日超擢為侍郎,初二日複召見袁世凱,是日又召見林旭,而禦史楊崇伊、張仲炘等,亦於是日詣頤和園上封事于太后雲。初三日榮祿忽有電報達北京,言英、俄已在海參崴開戰,現各國有兵船十數艘在塘沽,請即遣袁世凱回天津防堵。袁世凱即於初四日請訓出京,而皇上命其初五乃行,於初五日複召見袁世凱,至初六日而遂有西後垂簾,志士逮捕之事。

  二十八日之召見楊銳,初二日之召見林旭,初五日之召見袁世凱,皇上皆賜有朱筆密諭。二十八日之諭系賜楊銳及康有為、譚嗣同、林旭、劉光第等五人,初二日之諭系專賜康有為,初五日之諭系專賜袁世凱雲。聞袁世凱既退朝語人云:「皇上若責我以練兵,我不敢不奉詔,若他事則非我之所知也。」故當時北京之人,鹹疑皇上三密詔中,皆與諸臣商廢幽西後之事。而政變之時,賊臣即藉此以為謀圍頤和園之偽詔以誣汙皇上者也。後康有為將前兩諭宣佈,不過托諸臣保護,及命康出外求救之語,然則袁之密諭,亦無廢後之事可想而知。今將賜康有為等之兩諭揭載於下:

  朕惟時局艱難,非變法不能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而用通達英勇之士不能變法。而皇太后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汝康有為、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可妥速密籌,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

  上七月二十八日諭康有為、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弟五人,由楊銳帶出。

  朕今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延遲。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其愛惜身體,擅自調攝,將來更效馳驅,共建大業,朕有厚望焉。特諭。

  上八月初二日諭康有為一人,由林旭帶出。

  自初六日垂簾之詔既下,初七日有英國某教士向一內務府禦膳茶房某員,詢問皇上聖躬安否,某員言皇上已患失心瘋病,屢欲向外逃走雲。蓋皇上自恐不免,因思脫虎口也,而為西後之黨所發覺,乃將皇上幽閉於南海之瀛台。南海者,大內之離宮也,瀛台在海之中心,四面皆環以水。一面設板橋以通出入,台中約有十餘室雲。當皇上之欲外逃也,聞有內監六人導之行,至是將六監擒獲,於十三日與六烈士一同處斬,而西後別易己所信任之內監十餘人以監守瀛台。名雖至尊,實則囚虜矣。

  八月十三日,忽有一上諭,言皇上自四月以來病重,宣詔天下名醫入宮醫治。國人見此詔書,無不駭詫。蓋皇上自四月以來,召見引見群臣,不下數百人,日日辦事,早朝晏罷,聖躬之無病,眾所共見。乃今忽有此詔,蓋西後、榮祿等之用意有三端焉:一欲施酖毒,二欲令皇上幽囚抑鬱逼勒而死,三欲藉皇上久病之名,因更立太子,強使禪位也。蓋彼欲行此三策,必須誣皇上為久病,然後不至動天下之兵。故數月以來,內務府遍佈病重之謠言,皆以此故。猶恐天下之人不見信,故特降此偽詔,其用心之險毒已極矣。

  自八月初十日至三十日之間,杖殺之宮女內監,其數甚多。聞皆在懷中搜出有槍刀等器,西後謂其欲行刺己,故殺之雲。至內監等之帶槍刀,或為保護皇上,實未可知,要之不可謂非義士也。又聞某日在宮中搜出西衣數襲,乃有某優伶攜入者,疑是皇上欲易衣裝,托於英國、日本使館雲。事既露,優伶等亦被捕。蓋皇上處樊籠之中,其困苦顛連之情形,可以想見矣。

  自九月以後,立儲易位之議,道路傳說。初議立慶親王之子,又議立貝勒載濂之子,因有宗室二人堅持不允,大臣亦有以為言者。故不敢明目張膽以行之。然杖殺太監之事,日有所聞。又九月初二日皇上在瀛台微行,已至某門,經太監蘇拉等跪阻,仍還瀛台,次日西後命將瀛台之板橋拆去。向來皇上用禦膳,除例備一席外,另有西後賜皇上一席,皇上每日向食西後所賜之一席。蓋例席實皆腐冷之品,不能入口也。至是西後命將賜席裁撤,而例備之一席菜蔬品數,亦命遞減雲。

  法國醫士入診後,其詳細情形,外間傳言不一,而最可詫駭者則某西報載述法醫之言,謂皇上每日飲食中,皆雜有硝粉,故病日增云云。此雖未知確否,然以意揣之,實不能謂其必無。蓋廢立與毒殺,皆恐動天下之清議,故不如為無形之毒殺也。陽曆10月某日,日本《時事新報》載有北京特派員來書,述廢立情形,最能窺見滿洲黨人之用心。今照錄如下:

  太后欲九月八九日廢立皇上,預約慶、端二親王率神機營之兵入宮,發西太后之詔而舉事,而卒不見諸實事者,亦有故也。廢立之謀,自攝政時已定計畫,非猝然而起也。自攝政以來,悉廢皇上之新政,帝党或刑或放,或革。帝之愛妃,亦剝奪其首飾,以今之天時,猶穿單衣。此皆以禁制皇上之自由,而使毫無生趣者也。今傳聞政變以來,宮人鹹懷匕首,潛跡宮中,不幸發覺,竟被斬戮者甚多。故太后深憂之。滿洲人之意,以為太后既老,皇上方壯,若太后一旦死,恐皇上複政,不利於己。故不如及太后在時,絕其根也。然彼輩之所恐者,一日廢立,國人必有興師問罪,而外國亦必責問之,故尚猶豫。雖然,亦不足為皇上幸也。今托詞皇上有疾,召集名醫,而觀九月三日之病論,則可為深慮焉。蓋彼輩之意,以為廢病危之帝,而招天下物議,不如俟其自死。今惟設法速其死而已。故皇上今有大病,而求米粥則不得,求雞絲則不得,凡所求食,皆詭詞拒之。故傷其意,而太后置若罔聞,惟數日一招優伶入宮,臨觀取樂而已。或曰已召濂貝勒之第三子于宮中,將立之雲。

  【按】以上所論,最得北京宮廷之情實矣。以慶、端二王為後所最親信也,然其所謂廢立之謀,自攝政時已定,猶未為深悉情形。蓋廢立之謀,實定於四月二十七日,非深入局中之人不能知也。帝之愛妃,至今日猶僅穿單衣,與虐待澍貝勒之情形真同出一轍。而於皇上之病,求米粥不與,求雞絲不與,則與往者逼死毅後之事又全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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