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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光緒二十年以來廢立隱謀


  光緒十六年下歸政之詔,佈告天下。然皇上雖有親裁大政之名,而無其實,一切用人行政皆仍出西後之手。內之則宦官李聯英,外之則軍機大臣孫毓汶,皆西後最得力之人,把持朝權,視皇上如虛器。至光緒二十年,皇上年漸長,圖治之心漸切,因見各大臣皆不聽號令,欲親擢一二通才,以資馳驅,乃於四月間擢編修文廷式為侍讀學士(由七品擢升四品)。文廷式者,嘗教授瑾妃、珍妃者也。當是時,二妃頗能進言。皇上又擢二妃之兄志銳為侍郎,於是西後大滋疑忌。其年祝西後六旬萬壽,先期演習禮儀,於某日定期巳刻,皇上率文武百官齊集,惟西後之嬖宦李聯英至未刻始至,皇上與百官鵠立三時之久,以待一奄豎。演禮既畢,皇上大怒,因廷杖李聯英四十,李大怒,訴於西後,西後恨皇上益甚。李聯英平日既恃西後之寵倖,淩蔑皇上,恐一旦西後晏駕,皇上執權,則己之首領必不保,因日進讒言於西後,言皇上有怨望之心。蓋自是而西後廢立之謀日蓄於胸中矣。

  其時中東戰事起,軍書旁午,警報疊聞,西後惟以聽戲縱欲為事,一切不關心。而政府及將帥皆西後之私人,皇上明知其誤國,而不能更易。於是有禦史安維峻抗疏言太后既已歸政於皇上,則一切政權不宜干預,免掣皇上之肘。西後大怒,立將安維峻革職,遣戍張家口。上諭略云:

  朕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皇太后慈訓,以孝治天下,薄海臣民所共見。乃有禦史安維峻妄造謠言,離間皇太后及朕躬,殊為狂悖。安維峻著即革職,發往張家口,以儆效尤。欽此。

  此甲午年十一月間事。實西後剪除皇上羽翼第一事也。

  同時將瑾妃、珍妃革去妃號,褫衣廷杖。妃嬪而受廷杖,刑罰之慘,本朝所未聞也。二妃之兄志銳,因為皇上所信用,謫之于烏裡雅蘇台。至今未蒙召還,文廷式託病出京,僅免於罪。此為西後剪除皇上羽翼第二事。

  當是時,即欲廢皇上而立某親王孫某為新帝,某佯狂不願就。蓋皇族之人,皆知西後之兇殘,畏居帝位之苦累,不欲貪虛名以受實害也。而恭親王亦力爭廢立,西後頗憚之,其謀遂止。然自此以後,皇上每召見群臣,西後必遣內監在屏風後竊聽之。皇上戰戰慄栗,如坐針氈矣。

  翁同龢者,皇上之師傅也。皇上自幼年即從之受學,交情最深,倚為性命。舉朝大臣,半皆西後之黨,其忠於皇上者惟翁而已。翁時在軍機,仍兼毓慶宮行走。毓慶宮者,皇上讀書之地也。皇上召見軍機時,翁與軍機諸臣同見,皇上幸毓慶宮時,則翁同龢一人獨見。乙未六月間,皇上用翁之言,將孫毓汶、徐用儀等罷斥,西後大怒,乃將翁同龢革去毓慶宮差事,令其不得與皇上有密談。此為西後剪除皇上羽翼第三事。

  工部侍郎汪鳴鑾者,翁同龢之黨也。兵部侍郎長麟者,滿洲人之忠於皇上者也。皇上召見長麟時,偶言及太后掣肘之事,長麟雲「太后雖穆宗皇上之母,而實文宗皇上之妾。皇上入繼大統,為文宗後,凡入嗣者無以妾母為母之禮。故慈安皇太后者,乃皇上之嫡母也。若西太后,就穆宗朝言之,則謂之太后,就皇上言之,則先帝之遺妾耳。本非母子,皇上宜收攬大權」云云。不意其言為屏風後之內監所聞,報知西後,即日逼皇上降諭,略云:

  朕受皇太后二十年鞠育之恩,皇太后之聖德,天下所聞。朕事奉皇太后亦不敢有失,乃汪鳴鸞、長麟于召見時,屢進讒言,離間兩宮,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欽此。

  此乙未年九月間事也。當時恭親王為軍機大臣,見此旨大驚,問皇上云:「長、汪二人因何故獲罪?」皇上垂涕不答,恭親王伏地痛哭不能起雲。此實西後剪除皇上羽翼第四事。

  至丙申年二月忽降一上諭,略云:

  禦史楊崇伊奏參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一折,據稱文廷式在松筠庵廣集徒眾,妄議朝政,及賄通內監,結黨營私等事,雖查無實據,事出有因。文廷式著革職,永不敘用,並即行驅逐回籍,不許逗留。欽此。

  當時忽下此詔,如青天起一霹靂,京師人人震恐,慮皇上之位不保。蓋文廷式自甲午年託病出京,乙未秋間複入京供職。西後因其為皇上所擢用之人,極為猜忌,故諷言官劾之,驅逐出京,使不得與皇上相見。此實西後剪除皇上羽翼第五事。

  同時有義烈宦官寇連材者,奏事處之太監也。初為西後服役,西後深喜之。因派令侍皇上,蓋欲其窺探皇上之密事也。寇連材深明大義,竊憂時局,一日忽涕泣長跪於西後之前,極言皇上英明,請太后勿掣其肘,又言國帑空虛,請太后勿縱流連之樂,停止園工,並參劾西後信用之大臣。西後大怒,即日交內務府慎刑司下獄,翼日不待訊鞫,即行處斬。皇上聞之,為之掩淚,北京志士莫不太息。此為西後剪除皇上羽翼第六事。

  凡此諸端,皆宣播于外,人人共知者。若其暗中剪除羽翼之事,尚不知幾許。蓋西後之謀,必不許皇上有一心腹之人。皇上有所信用之人,必加以罪。務令廷臣不敢效忠於皇上,皇上不敢示恩於群臣,然後其心始安。大臣之中,大半皆其私人,小臣之中,亦敢怒而不敢言。蓋數年以來,京師皆岌岌有不可終日之勢矣。

  其廢立之謀,露於形跡者,尚有貝勒載澍之一事。載澍者,某親王之子,而宣宗之孫也。其夫人乃西後之侄女,因載澍有妾生子,妒殺其子,澍怒,面責之。其夫人遽歸外家,訴於西後。載澍之母明知禍發,乃先入宮自首謝罪。西太后遽降詔曰「載澍不孝於其母,今經其母前來控告,本當將載澍明正典刑,姑念其為先帝之孫,著即行永遠圈禁,以儆不孝」云云。當時強令皇上將此詔交禮親王宣佈,皇上垂淚不能發言。禮王見詔手顫膝搖,牙齒相擊,及宣詔後,澍貝勒之母昏暈於地。雲澍貝勒今猶圈禁於內務府之詔獄中,每日只許進一飯,嚴冬不給寒衣,惟一老獄卒憐其為皇孫,日則熾爐烘之,夜則擁之以睡而已,其慘酷如此。蓋所謂抗世子法于伯禽,藉澍貝勒以作皇上之影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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