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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政詔書恭跋(2)


  五月初二日上諭:禦史宋伯魯、楊深秀奏禮臣守舊迂謬、阻撓新政一折,著許應騤按照所參各節,明白回奏。欽此。

  【謹按】今年正月,上諭舉行經濟特科之外,更舉經濟常科,試時務策論,及政治、法律、財政、外交、物理各專門之學。實為非常之舉,以開民智而救八股愚民之害者也。其試科章程,交禮部議,許應騤為禮部尚書,乃欲將經濟科歸併於八股,士論大嘩。楊深秀、宋伯魯開新志士之眉目也,不畏強禦,合詞劾之。皇上深惡其阻撓,即欲黜之,剛毅為之代求,故僅使回奏,後卒因其抑遏王照之奏,而黜禮部全堂,實由深惡許應騤也。然自此上位遂不保,嗚呼!以天子之權,而不能去一尚書,可勝慨哉!

  初五日上諭:我朝沿宋明舊制,以《四書》文取士。康熙年間,曾經停止八股,考試策論,未久旋復舊制,一時文運昌明,儒生稽古窮經,類能推究本原,闡明義理,制科所得,實不乏通經致用之才。乃近來風尚日漓,文體日敝,試場獻藝,大都循題敷衍,於經義罕有發明,而淺陋空疏者,每獲濫竽充選。若不因時通變,何以厲實學而拔真才?著自下科為始,鄉會試及生童歲科各試,向用《四書》文者,一律改試策論,其如何分場命題考試,一切詳細章程,該部即妥議具奏。此次特降諭旨,實因時文積弊太深,不得不改弦更張,以破拘墟之習。至於士子為學,自當以《四子》《六經》為根柢,策論與制藝殊流同源,仍不外通經史以達時務,總期體用兼備,人皆勉為通儒。毋得競逞辯博,複蹈空言,致負朝廷破格求才至意。欽此。

  【謹按】經義試士始於王安石,而明初定為八股體式,尊其體曰「代孔孟立言」,嚴其格曰「清真雅正」,禁不得用秦漢以後之書,不得言秦漢以後之事。於是士人皆束書不觀,爭事帖括,至有通籍高第,而不知漢祖唐宗為何物者,更無論地球各國矣。然而此輩循資按格,即可以致大位作公卿,老壽者即可為宰相矣,小者亦秉文衡充山長為長吏矣。以國事民事托於此輩之手,欲其不亡,豈可得乎?況士也者,又農工商賈婦孺之所瞻仰而則效者也。士既如是,則舉國之民從而化之,民之愚、國之弱皆由於此。昔人謂八股之害甚於焚書坑儒,實非過激之言也。故深知中國實情者,莫不謂八股為致弱之根源。蓋學問,立國之基礎,而八股者乃率天下之人使不學者也。近日有志之士,謂八股與中國不兩立,豈不然哉!康有為及禦史楊深秀,于三月時曾上書請廢之,為許應騤所駁,遂不行。四月初旬,梁啟超複聯合舉人百余人連署上書請廢之,格不達。至康有為、張元濟召見,皆力陳其害,康至謂遼台之割,二百兆之償,琉球、安南、緬甸之棄,輪船、鐵路、礦務、商務之輸與人,國之弱、民之貧,皆由八股害之。皇上喟然曰:「西人皆日為有用之學,我民獨日為無用之學。」康即請曰:「皇上知其無用,能廢之乎?」上曰:「可也。」於是康退朝告宋伯魯,使抗疏再言之,康亦自上一書。疏既上,上命軍機大臣立擬此旨,剛毅謂此乃祖制,不可輕廢,請下部議。上曰:「部臣據舊例以議新政,惟有駁之而已。吾意已決,何議為?」詔遂下,於是海內有志之士,讀詔書皆酌酒相慶,以為去千年愚民之弊,為維新第一大事也。八股既廢,數月以來,天下移風,數千萬之士人,皆不得不舍其兔園冊子、帖括講章,而爭講萬國之故,及各種新學,爭閱地圖,爭講譯出之西書。昔之夢夢然不知有大地,以中國為世界上獨一無二之國者,今則忽然開目,憬然知中國以外,尚有如許多國,而頑陋倨傲之意見,可以頓釋矣。雖僅數月,八股旋複,而耳目既開,民智驟進,自有不甘於謬陋者。舊藩頓決,泉湧濤奔,非複如昔日之可以掩閉抑遏矣。故此數月廢八股之效,其於他日黃種之存亡,實大有關係也。然愚陋守舊之徒,驟失所業,恨康有為特甚,至有欲聚而毆之者。自是謠諑大興,亦遍於天下。

  【又按】世之論者,多以為此次政變由急激所招。夫所謂急激者,殆謂不順人情,故召怨謗也。然怨謗之起,莫甚於廢八股一事,然世之論者將畏謗而不廢八股乎?不廢八股,可以為治乎?吾欲問之。

  初八日上諭:茲當整飭庶務之際,部院各衙門承辦事件,首戒因循。前因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特降諭旨,令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議奏,即著迅速覆奏,毋再遲延。其各部院衙門,於奉旨交議事件,務當督飭司員,克期議覆。倘再仍前玩愒,並不依限覆奏,定即從嚴懲治不貸。欽此。

  【謹按】我國向來一統,以高臥無事為治,故設官分職,互相鈐制;一職而有數人,一人而兼數職,遂相牽相諉,至無一事能辦者。大學堂自乙未年下詔開辦,至今三年,四煩上諭矣,而大臣猶視同無物。若非皇上之雷厲風行,諄諄催問,必將再延三年,尚無一字矣,而外人猶訾上之急激。局外人豈知局中之苦哉!

  十五日上諭:軍機大臣會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奏,遵旨籌辦京師大學堂,並擬詳細章程,繕單呈覽一折。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必須規模閎遠,始足以隆觀聽而育人才。現據該王大臣,詳擬章程,參用泰西學規,綱舉目張,尚屬周備,即著照所議辦理。派孫家鼐管理大學堂事務,辦事各員,由該大臣慎選分派。至總教習綜司功課,尤須選擇學賅中外之士,奏請簡派;其分教習各員,亦一體精選,中西並用。所需興辦經費及常年用款,著戶部分別籌撥。所有原設官書局及新設之譯書局,均著併入大學堂,由管學大臣督率辦理。此次設立大學堂,為廣育人才,講求時務起見,該教習等,按照奏定課程,認真訓迪,日起有功,用副朝廷振興實學至意。欽此。

  【謹按】自甲午以前,我國士大夫言西法者,以為西人之長,不過在船堅炮利,機器精奇,故學之者亦不過炮械船艦而已。此實我國致敗之由也。乙未和議成後,士夫漸知泰西之強由於學術,頗有上書言之者。而刑部侍郎李端棻之奏,最為深切詳明,得旨允行。而恭親王、剛毅等謂可以緩辦,諸臣和之。故雖奉明詔,而束高閣者三年矣。皇上既毅然定國是,決行改革,深知現時人才未足為變法之用。故首注意學校,三令五申,諸大臣奉嚴旨令速擬章程,鹹倉皇不知所出。蓋中國向未有學校之舉,無成案可稽也。當時軍機大臣及總署大臣,咸飭人來屬梁啟超代草,梁乃略取日本學規,參以本國情形,草定規則八十餘條。至是上之,皇上俞允,而學校之舉乃粗定。即此一事,下之志士之發論,上之盈廷之抗議,凡曆三年,猶煩聖主屢次敦迫,僅乃有成。其難如此,然其後猶以辦理非人,成效難睹。蓋變法而不全變,有法無人之弊也。

  同日上諭:舉人梁啟超著賞給六品銜,辦理譯書局事務。欽此。

  【謹按】中國之弱,由於民愚也。民之愚由於不讀萬國之書,不知萬國之事也。欲救其敝,當有二端:一曰開學校以習西文,二曰將西書譯成漢字。二者不可偏廢也。然學校僅能教童幼之人,若年已長成,多難就學。而童幼腦智未啟,學力尚淺,故其通達事理,能受學力,又每不如長成之人。且主持現今之國論者,在長成人而不在童幼人也。故欲實行改革,必使天下年齒方壯、志氣遠大之人,多讀西書通西學而後可,故譯書實為改革第一急務也。中國舊有譯出之書,詳於醫學、兵學,而其他甚少,若政治、財政、法律等書,則幾絕無焉。且亦皆數十年前之舊本,西人悉已吐棄者,故不能啟發才智,轉移士論也。康有為於光緒二十一年開強學會於上海,倡譯日本書之論。蓋以日本與我同文,譯之較易也。後強學會被禁,事遂中止。康復說張之洞籌款辦之,張許諾而卒不辦。至是禦史楊深秀上書言譯書之要,梁啟超以是日召見,上命進呈所著《變法通議》大加獎勵,遂有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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