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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之史的價值


  然則《史記》不復有史的價值耶?是又不然。據《自序》:「司馬氏世典周史。」古代學術,率為官府所專有,而史官尤為其淵海。談、遷父子入漢,世守其業。《自序》云:「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蓋當時具備作史資格者,無如遷父子。故談臨終以此責遷,而遷亦毅然以此自任。前此史家著述成績何如,今不可盡考。略以現存之幾部古史觀之,大抵為斷片的雜記,或順按年月纂錄。其自出機杼,加以一番組織,先定全書規模,然後駕馭去取各種資料者,蓋未之前有。有之,自遷書始也。《自序》云:「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此遷自謙雲爾。作史安能憑空自造?舍「述」無由。史家惟一職務,即在「整齊其世傳」。「整齊」即史家之創作也。能否「整齊」,則視乎其人之學識及天才。太史公知整齊之必要,又知所以整齊,又能使其整齊理想實現,故太史公為史界第一創作家也。

  《史記》創造之要點,以餘所見者如下:

  一,以人物為中心。歷史由環境構成耶?由人物構成耶?此為史界累世聚訟之問題。以吾儕所見,雖兩方勢力俱不可蔑,而人類心力發展之功能,固當畸重。中國史家,最注意於此,而實自太史公發之。其書百三十篇,除十表八書外,餘皆個人傳記,在外國史及過去古籍中無此體裁。以無數個人傳記之集合體成一史,結果成為人的史而非社會的史,是其短處;然對於能發動社會事變之主要人物,各留一較詳確之面影以傳於後,此其所長也。長短得失且勿論,要之太史公一創作也。

  二,歷史之整個的觀念。從前的史,或屬￿一件事的關係文書——如《尚書》,或屬￿各地方的記載——如《國語》《戰國策》,或屬￿一時代的記載——如《春秋》及《左傳》;《史記》則舉其時所及知之人類全體自有文化以來數千年之總活動冶為一爐,自此始認識歷史為整個渾一的,為永久相續的。非至秦漢統一後,且文化發展至相當程度,則此觀念不能發生;而太史公實應運而生,《史記》實為中國通史之創始者。自班固以下,此意荒矣!故鄭漁仲(樵)、章實齋(學誠)力言《漢書》以後「斷代史」之不當,雖責備或太過,然史公之遠識與偉力,則無論何人不能否定也。

  上二項就理想方面論。

  三,組織之複雜及其聯絡。《史記》以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組織而成。其本紀及世家之一部分為編年體,用以定時間的關係;其列傳則人的記載,貫徹其以人物為歷史主體之精神;其書則自然界現象與社會制度之記述,與「人的史」相調劑;內中意匠特出,尤在十表。據桓譚《新論》謂其「旁行斜上並效《周譜》」,或以前嘗有此體制亦未可知。然各表之分合間架,總出諸史公之慘淡經營。表法既立,可以文省事多,而事之脈絡亦具。《史記》以此四部分組成全書,互相調和,互保聯絡,遂成一部博大謹嚴之著作。後世作斷代史者,雖或於表志門目間有增減,而大體組織不能越其範圍,可見史公創作力之雄偉,能籠罩千古也。

  四,敘列之扼要而美妙。後世諸史之列傳,多藉史以傳人;《史記》之列傳,惟藉人以明史,故與社會無大關係之人,濫竽者少。換一方面看,立傳之人,並不限於政治方面,凡與社會各部分有關係之事業,皆有傳為之代表。以行文而論,每敘一人,能將其面目活現。又極複雜之事項——例如《貨殖列傳》《匈奴列傳》《西南夷列傳》等所敘,皆能剖析條理,縝密而清晰,其才力固自敻絕。

  上二項就技術方面論。

  要之《史記》價值,久為學界所公認。吾儕讚美,適成贅詞,反不如攻其闕失,猶足附于史公忠臣之列。今姑述此四項,致吾敬仰雲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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