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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史跡之論次(5)


  其在「多數的人格者」之時,吾儕名之曰民族人格,或階級人格、黨派人格。吾儕宜將彼全民族、全階級、全黨派看作一個人,以觀察其心理。此種「人格者」,以其意識之覺醒,覘其人格之存在;以其組織之確立,覘其人格之長成;以其運動之奮迅,覘其人格之擴大;以其運動之衰息,組織之渙散,意識之沈睡,覘其人格之萎病或死亡。愛爾蘭人成一民族的人格,猶太人未能,猶太人民族建國的意識不一致也。歐美勞工成一階級的人格,中國未能,中國勞工並未有階級意識也。中國十年來所謂政黨全不能發現其黨派的人格,以其無組織且無運動也。治西洋史者,常以研究此類集團人格的心理為第一義,其在中國,不過從半明半昧的意識中偶睹其人格的胎影而已。研究史之心的基件,則正負兩面皆當注意。凡「人格者」無論為個人為集團,其能演成史跡者,必其人格活動之擴大也。其所以能擴大之故,有正有負:所謂正者,活動力昂進,能使從前多數反對者或懷疑者之心理皆翕合于我心理。在歐美近代,無論政治上、宗教上、學藝上隨處皆見此力之彌滿。其在中國,則六朝、唐之佛教運動最其顯列。次則韓、歐等之古文學運動,宋、明兩代之理學運動,清代之樸學運動及最近之新文化運動,皆含此意。惟政治上極闕如,清末曾國藩、胡林翼等略近之,然所成就殊少,現代所謂政黨,其方向則全未循此以行也。所謂負者,利用多數人消極苟安的心理,以圖自己之擴大。表面上極似全國心理翕聚於此一點,實則其心理在睡眠狀態中耳。中國二千年政治界之偉物,大率活動于此種心理狀態之上,此實國民心理之病徵也。雖然,治史者不能不深注意焉,蓋中國史跡之所以成立,大半由是也。

  第六,精研一史跡之物的基件。物的基件者,如吾前所言:「物的運動不能與心的運動同其速率。」倘史跡能離卻物的制約而單獨進行,則所謂「烏托邦」、「華藏世界」者或當早已成立。然而在勢不能爾爾。故心的進展,時或被物的勢力所堵截而折回,或為所牽率而入於其所不豫期之歧路,直待漸達心物相應的境界,然後此史跡乃成熟。物者何?謂與心對待的環境。詳言之,則自然界之狀況以及累代遺傳成為固形之風俗、法律與夫政治現象、經濟現象,乃至他社會之物的心的抵抗力皆是也。非攻、寢兵之理想中外賢哲倡之數千年,曷為而始終不得實現?辛亥革命本懸擬一「德謨克拉西」的政治以為鵠,曷為十年以來適得其反?歐洲之社會主義本濫觴於百年以前,曷為直至歐戰前後乃始驟盛?物的基件限之也。假使今之日本移至百年以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滿洲之入主中國;假使袁世凱生在千數百年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曹操、司馬懿之有天下,然而皆不能者,物的基件限之也。吾前屢言矣:「凡史跡皆以『當時』、『此地』之兩觀念而存在」故同一之心的活動,易時易地而全異其價值,治史者不可不深察也。

  第七,量度心物兩方面可能性之極限。史之開拓,不外人類自改變其環境。質言之,則心對於物之征服也。心之征服的可能性有極限耶?物之被征服的可能性有極限耶?通無窮的宇宙為一歷史,則此極限可謂之無。若立於「當時」、「此地」的觀點上,則兩者俱有極限明矣。在雙極限之內,則以心的奮進程度與物的障礙程度強弱比較,判歷史前途之歧向。例如今日中國政治,若從障礙力方面欲至於恢復帝制,此其不可能者也;若從奮進力方面欲立變為美國的德謨克拉西,亦其不可能者也。障礙力方面之極限,則可以使惰氣日積,舉國呻吟憔悴,曆百數十年,甚者招外人之監督統治。奮進力方面之極限,則可以使社會少數優秀者覺醒,克服袁世凱之遊魂,在「半保育的」政策之下,曆若干年,成立多數政治。史家對於將來之豫測,可以在此兩可能性之大極限中推論其果報之極限,而予國民以一種暗示,喚醒其意識而使知所擇,則良史之責也。

  第八,觀察所緣。有可能性謂之因,使此可能性觸發者謂之緣。以世界大戰之一史團而論,軍國主義之猖獗、商場競爭之酷劇、外交上同盟協商之對抗……等等,皆使大戰有可能性,所謂因也;奧儲被刺、破壞比利時中立、潛艇無制限戰略……等等,能使此可能性爆發或擴大,所謂緣也。以辛亥革命之一史團而論,國人種族觀念之鬱積、晚清政治之腐惡及威信之失墜、新思潮之輸入……等等,皆使革命有可能性,所謂因也。鐵路國有政策之高壓、瑞澂之逃遁、袁世凱之起用,能使此可能性爆發或擴大,所謂緣也。因為史家所能測知者,緣為史家所不能測知者。治史者萬不容誤緣為因,然無緣則史跡不能現,故以觀所緣終焉。

  因果之義,晰言之當雲因緣果報。一史跡之因緣果報恒複雜幻變至不可思議,非深察而密勘之,則推論鮮有不謬誤者。今試取義和團事件為例,供研究者參考焉。

  義和團事件之起,根於歷史上遺傳之兩種心理:其一,則排外的心理。此種心理出於國民之自大性及自衛性,原屬人類所同然。惟中國則已成為畸形的發達,千年以來科舉策論家之尊王攘夷論純然為虛憍的、非邏輯的。故無意識且不徹底的排外形成國民性之一部。其二,則迷信的心理。因科學思想缺乏之故,種種迷信支配民心之勢力甚大,而野心家常利用之以倡亂。自漢末之五斗米道以迄明、清間白蓮教匪等,其根株蟠積於愚民社會間者甚厚,乘間輒發。此兩種心理實使義和團有隨時爆發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心的方面者也。

  雖有此兩種心理,其性質完全為潛伏的,苟環境不宜於彼之發育,彼亦終無由自遂。然而清季之環境,實有以滋釀之。其一,則外力之壓迫。自鴉片戰爭以後,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其中天主教會在內地專橫,尤予一般人民以莫大之積憤。其二,則政綱之廢弛。自洪、楊構亂以後,表面上雖大難削平,實際上仍伏莽徧地,至光緒間而老成凋謝,朝無重臣,國事既專決于一陰鷙之婦人,而更無人能匡救其失。在此兩種環境之下,實使義和團有當時爆發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境的方面者也。

  因雖夙具然非眾緣湊泊,則事實不能現。所謂緣者,有親緣(直接緣),有間緣(間接緣)。義和團之親緣有二:其一,則社會革新運動之失敗;其二,則宮廷陰謀之反撥也。此二者又各有其複雜之間緣。社會革新運動自有其心理上之可能性,茲不多述。其所以覺醒而督促之者,則尤在外交壓迫之新形勢。其一,為日本新著手之大陸政策;其二,為俄國積年傳來之東侵政策;其三,為德國遠東發展政策。(此政策複含兩種意味:一、德國自己發展,二、德國誘助俄國東侵,冀促成日俄之戰或英俄之戰,以減殺俄法同盟勢力,緩和歐洲形勢。)以此三種外緣,故甲午戰敗,日本據遼,三國干涉還遼,而膠州、旅順、威海之租借隨之,瓜分之局咄咄逼人。於是變法自強之論驟興於民間,而其動力遂及德宗,無端與清室宮廷問題發生聯帶關係。宮廷問題,其間緣亦至複雜。其一,清穆宗無子,德宗以支庶入繼,且有為穆宗立後之約。其二,孝欽後臨朝已二十餘年,新歸政于德宗。德宗既非所生,而思想複與彼不相容,母子之間,猜嫌日積。如是內、外、新、故諸緣湊合,遂有戊戌政變之役,戊戌政變為義和團之親緣,而上列諸種事實,則其間緣也。

  親緣之中,複有主緣,有助緣。戊戌政變為義和團唯一之主緣,固也。然政變之波瀾,曷為一轉再轉以至於仇外耶?其一,因康有為、梁啟超等亡命外國,清廷不解國際法上保護政治犯之先例,誤認維新派人以外國為後盾。其二,因政變而謀廢立(立端王之子溥儁為大阿哥),外國公使紛起質問,志不得逞,積怒益深。其三,連年曹州、兗州、沂州、易州等教案,鄉民與天主教徒構怨益劇。得此等助緣而義和團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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