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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史跡之論次(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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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大人物者,不問其為善人惡人,其所作事業為功為罪,要之其人總為當時此地一社會——最少該社會中一有力之階級或黨派——中之最能深入社會閫奧而與該社會中人人之心理最易互相瞭解者。如是,故其暗示反射之感應作用極緊張而迅速。例如曾國藩確能深入鹹、同間士大夫社會之閫奧,而最適於與此輩心理起感應作用;袁世凱確能深入清季官僚武人社會之閫奧,而最適於與彼輩心理起感應作用。而其效果收穫之豐嗇,一方面視各該社會憑藉之根柢何如,一方面又視所謂大人物者心理亢進之程度何如。據事實所昭示,則曾國藩之收穫乃遠不逮袁世凱。袁世凱能於革命之後,將其所屬之腐惡垂死的舊社會擴大之幾於掩覆全國;曾國藩事業之範圍愈大,而其所屬之賢士大夫的社會其領土乃反日蹙也。此其故,固由近六十年間之中國其環境宜於養育袁世凱的社會,不宜於養育曾國藩的社會,兩者所憑藉之勢優劣懸殊,然而袁世凱執著力之強,始終以一貫精神絕無反顧,效死以扶植其所屬之惡社會,此種積極的心理殆非曾國藩所能及也。然則豈惟如羅素言:「將歷史上若干人物抽出,則局面將大變」而已,此若干人者心理之動進稍易其軌,而全部歷史可以改觀。恐不惟獨裁式的社會為然,即德謨克拉西式的社會亦未始不然也。 社會倘永為一種勢力——一種心理之所支配,則將成為靜的、僵的,而無複歷史之可言。然而社會斷非爾爾。其一,由人類心理之本身有突變的可能性。心理之發動,極自由不可方物。無論若何固定之社會,殊不能預料或制限其中之任何時任何人忽然起一奇異之感想,此感想一度爆發,視其人心力之強度如何,可以蔓延及於全社會。其二,由於環境之本質為蕃變的,而人類不能不求與之順應。無論若何固定之社會,其內界之物質的基件終不能不有所蛻變,變焉而影響遂必波及于心理。即內界不變或所變甚微,不足以生影響,然而外來之寖迫或突襲亦時所難免,有之,而內部之反應作用遂不得不起。凡史跡所以日孳而日新,皆此之由。而社會組成分子較複雜及傳統的權威較脆弱者,則其突變的可能性較大;其社會內部物質的供給較艱嗇,且與他社會接觸之機緣較多者,則其環境之變遷較劇且繁。過去之中國史不能如西洋史之巘原層疊,波瀾壯闊,其所積者不同,其所受者亦不同也。 史跡所以詭異而不易測斷者:其一,人類心理時或潛伏以待再現。凡眾生所造業,一如物理學上物質不滅之原則,每有所造,輒留一不可拂拭之痕跡以詒諸後。但有時為他種勢力所遮抑,其跡全隱,淺見者謂為已滅,不知其乃在磅礴鬱積中,一遇機緣則勃發而不能複製。若明季排滿之心理潛伏二百餘年而盡情髮露,斯其顯例也。其二,心的運動,其速率本非物的運動所能比擬,故人類之理想及欲望常為自然界所制限。倘使心的經過之對於時間的關係純與物的經過同一,則人類征服自然可純依普通之力學法則以行之。惟其不能,故人類常感環境之變化,不能與己之性質相適應。對於環境之不滿足,遂永無了期。歷史長在此種心物交戰的狀態中次第發展,而兩力之消長,絕無必然的法則以為之支配。故歷史上進步的事象什九皆含有革命性,而革命前、革命中、革命後之史跡,皆最難律以常軌。結果與預定的計畫相反者往往而有,然不能因其相反,遂指為計畫之失敗。最近民國十年間之歷史即其切例也。其三,人事之關係既複雜,而人心之動發又極自由,故往往有動機極小而結果極大者,更有結果完全與動機分離而別進展於一方向者。一奧儲之被刺乃引起全世界五年之大戰爭,並中國而亦牽率焉,誰能料者?中世方士之點金幻想乃能引起近世極嚴密的化學之進步,誰能料者?瓦特發明蒸汽乃竟產育現代貧富階級之鬥爭,誰能料者?苻堅欲勤遠略,遣呂光滅龜茲,光師未班而堅已亡,然而光以鳩摩羅什至長安,中國佛教思想之確立,自茲始也。明成祖疑建文遜于南荒,遣鄭和入海求之,無所得而歸,然而和率閩、粵子弟南征,中國人始知有南洋群島,海外殖民,自茲始也。苻堅之動機曷嘗有絲毫為佛教?成祖之動機曷嘗有絲毫為殖民?動機極狹劣,顧乃產出與動機絕不相謀之偉大崇高的結果,可謂大奇。然而何奇之有?使六朝時之中國國民無傳受佛教的可能性,明代中國國民無移殖海外的可能性,則決非一羅什、一鄭和所能強致。既有可能性,則隨時可以發動,而引而致之必藉外緣。其可能性則史家所能逆睹,其外緣則非史家所能逆睹也。 以上所述諸義,吾認為談歷史因果者先當注意及之。吾甚惜本講義時間匆促,不能盡吾言,且多為片段的思想,未經整理。吾所講姑止于此。今當概括前旨,略加補苴,示治史者研究因果之態度及其程序。 第一,當畫出一「史跡集團」以為研究範圍。史跡集團之名,吾所自創,與一段之「紀事本末」意義略相近。(本末僅函時間觀念,集團兼函空間觀念,但此名似仍未妥,容更訂定。)以嚴格論,史跡本為不可分的、不可斷的,但有時非斷之分之則研究無所得施。故當如治天體學者畫出某躔度某星座,如治地理學者畫出某高原某平原某流域,凡以為研究之方便而已。例如法國大革命,一集團也;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九年之世界大戰,一集團也。範圍廣者,如全世界勞工階級對資產階級之鬥爭史可以畫為一集團;範圍狹者,如愛爾蘭區區小島之獨立史可以畫為一集團。歷時久者,如二千年前中華民族對匈奴交涉始末可以畫為一集團;歷時暫者,如一年間洪憲盜國始末可以畫為一集團。集團之若何區畫,治史者盡可自由,但有當注意者二事:其一,每集團之函量須較廣較複,分觀之,最少可以覷出一時代間社會一部分之動相。其二,各集團之總和須周徧,合觀之,則各時代全社會之動相皆見也。 第二,集團分子之整理與集團實體之把捉。所謂「集團分子」者,即組成此史跡集團之各種史料也。搜輯宜求備,鑒別宜求真,其方法則前章言之矣。既備且真,而或去或取與夫敘述之詳略輕重,又當注意焉,否則淆然雜陳,不能成一組織體也。所謂「集團實體」者,此一群史跡,合之成為一個生命。——活的,整個的。治史者須將此「整個而活」的全體相攝取於吾心目中,然茲事至不易,除分析研究外,蓋尚有待於直覺也。 第三,常注意集團外之關係。以不可分不可斷之史跡,為研究方便而強畫為集團,原屬不得已之事。此一群史跡不能與他群史跡脫離關係而獨自存在,亦猶全社會中此一群人常與他群人相依為命也。故欲明一史跡集團之真相,不能不常運眼光於集團以外。所謂集團外者,有時間線之外,例如「五胡亂華」之一史跡集團,其時間自然當以晉代為制限,然非知有漢時之保塞匈奴,魏時之三輔徙羌,則全無由見其來歷。此集團外之事也。有空間線之外,例如「辛亥革命」之一史跡集團,其空間自當以中國為制限,然非知歐美、日本近數十年學說制度變遷之概略及其所予中國人以刺激,則茲役之全相終不可得見。此又集團外之事也。其他各局部之事象,殆無不交光互影。例如政治與哲學,若甚緣遠,然研究一時代之政治史,不容忘卻當時此地之哲學思想;美術與經濟,若甚緣遠,然研究一時代之美術史,不容忘卻當時此地之經濟狀況。此皆集團以外之事也。 第四,認取各該史跡集團之「人格者」。每一集團必有其「人格者」以為之骨幹,此「人格者」或為一人,或為數人,或為大多數人。例如法蘭西帝國時代史,則拿破崙為唯一之「人格者」。普奧普法戰史,則俾斯麥等數人為其「人格者」。至如此次世界大戰,則不能以「人格者」專屬某某數人,而各國之大多數國民實共為其「人格者」也。然亦自有分別,倘再將此世界戰史之大集團析為若干小集團,則在德國發難史之一小集團中,可以認威廉第二為其「人格者」;在希臘參戰史之一小集團中,可以認威尼柴羅為其「人格者」;在巴黎議和史一小集團中,可以認克裡曼梭、勞特佐治、威爾遜為其「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史以多數之革命党人立憲黨人共為其「人格者」;民國十年來政治史則袁世凱殆可認為唯一之「人格者」也。凡史跡皆多數人共動之產物,固無待言,然其中要有主動被動之別。立於主動地位者,則該史跡之「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多數党人為主動,而黎元洪袁世凱不過被動,故彼二人非「人格者」;十年來之民國,袁世凱及其遊魂為主動,凡多數助袁敵袁者皆被動,故袁實其「人格者」也。 第五,精研一史跡之心的基件,曷為每一史跡必須認取其「人格者」耶?凡史跡皆人類心理所構成,非深入心理之奧以洞察其動態,則真相未由見也。而每一史跡之構成心理恒以彼之「人格者」為其聚光點,故研究彼「人格者」之素性及其臨時之衝動斷制,而全史跡之筋脈乃活現。此種研究法,若認定彼「人格者」為一人或數人,則宜深注意於其個人的特性。因彼之特性非惟影響於彼個人之私生活,而實影響於多數人之公生活。例如凡賽條約,論者或謂可以為將來世界再戰之火種,而此條約之鑄一大錯,則克裡曼梭、勞特佐治、威爾遜三人之性格及頭腦最少亦當為其原因之一部,故此三人特性之表現,其影響乃及於將來世界也。又如袁世凱,倘使其性格稍正直或稍庸懦,則十年來之民國局面或全異於今日亦未可知,故袁世凱之特性關係於其個人運命者猶小,關係于中國人運命者甚大也。史家研究此類心理,最要者為研究其吸射力之根源。其在聖賢豪傑,則觀其德量之最大感化性或其情熱之最大摩蕩性;其在元兇巨猾,則觀其權術之最大控弄性或觀其魔惡之最大誘染性。從此處看得真切,則此一團史跡之把鼻可以捉得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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