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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與鑒別(8)


  第四,能得此種強有力之反證,則真偽殆可一言而決。雖然,吾儕所見之史料不能事事皆如此完備。例如《孟子》中萬章問孔子在衛是否主癰疽,孟子答以「于衛主顏讎由。……」此次答辯,極合論理,正吾所謂舉反證之說也。雖然,孟子與萬章皆不及見孔子,孟子據一傳說,萬章亦據一傳說,孟子既未嘗告吾儕以彼所據者出何經何典,萬章亦然。吾儕無從判斷孟子所據傳說之價值是否能優於萬章之所據。是故吾儕雖極不信「主癰疽」說,然對於「主顏讎由」說,在法律上亦無權以助孟子張目也。遇此類問題,則對於所舉反證有一番精密審查之必要。例如舊說皆雲釋迦牟尼以周穆王五十二年滅度,當西紀前九百五十年。獨《佛祖通載》卷九有所謂「眾聖點記」之一事,據稱梁武帝時有僧伽跋陀羅傳來之《善見律》,卷末有無數黑點,相傳自佛滅度之年起,佛弟子優波離在此書末作一點,以後師弟代代相傳,每年一點,至齊永明六年僧伽跋陀羅下最後之一點,共九百七十五點。循此上推,則佛滅度應在周敬王三十五年,當西紀前四百八十五年,與舊說相差至五百三十餘年之多。是則舊說之偽誤,明明得一強有力之反證矣。雖然,最要之關鍵,則在此「眾聖點記」者是否可信。吾國人前此惟不敢輕信之,故雖姑存此異說,而舊說終不廢。及近年來歐人據西藏文之《釋迦傳》以考定阿闍世王之年代,據印度石柱刻文以考定阿育王之年代,據巴利文之《錫蘭島史》以考定錫蘭諸王之年代,複將此諸種資料中有言及佛滅年者,據之與各王年代比較推算,確定佛滅年為紀前四八五年。(或雲四百八十七年,所差僅兩年耳。)於是眾聖點記之價值頓增十倍。吾儕乃確知釋迦略與孔子同時,舊說所雲西周時人者絕不可信,而其他書籍所言孔、老以前之佛跡亦皆不可信矣。

  第五,時代錯迕則事必偽,此反證之最有力者也。例如《商君書·徠民》篇有「自魏襄以來」語,有「長平之勝」語。魏襄死在商君死後四十二年,長平戰役在商君死後七十八年,今謂商君能語及此二事,不問而知其偽也。《史記·扁鵲傳》既稱鵲為趙簡子時人,而其所醫治之人有虢太子、有齊桓侯等,先簡子之立百三十九年而虢亡,田齊桓侯午之立後簡子死七十二年,錯迕糾紛至此,則鵲傳全部事蹟殆皆不敢置信矣。其與此相類者,例如《尚書·堯典》「帝曰:『皋陶,蠻夷猾夏。』」此語蓋甚可詫。夏為大禹有天下之號,因禹威德之盛而中國民族始得「諸夏」之名,帝舜時安從有此語?假令孔子垂教而稱中國人為漢人,司馬遷著書而稱中國人為唐人,有是理耶?此雖出聖人手定之經,吾儕終不能不致疑也。以上所舉諸例皆甚簡單而易說明,亦有稍複雜的事項,必須將先決問題研究有緒始能論斷本問題者。例如《堯典》有「金作贖刑」一語,吾儕以為三代以前未有金屬貨幣,此語恐出春秋以後人手筆。又如《孟子》稱「舜封象於有庳,象不得有為于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賦。」吾儕以為封建乃周以後之制度,「使吏治其國」云云,又是戰國後半期制度,皆非舜時代所宜有。雖然,此斷案極不易下,必須將「三代前無金屬貨幣」、「封建起自周代」之兩先決問題經種種歸納的研究立為鐵案,然後彼兩事之偽乃成信讞也。且此類考證尤有極難措手之處:吾主張三代前無金屬貨幣,人即可引《堯典》「金作贖刑」一語以為反證;(近人研究古泉文者,有釋為「乘正尚金當爰」之一種,即指為唐虞贖刑所用,蓋因此而附會及於古物矣。)吾主張封建起自周代,人即可引《孟子》「象封有庳」一事為反證,以此二書本有相當之權威也。是則對書信任與對事信任又遞相為君臣,在學者辛勤審勘之結果何如耳。

  第六,有其事雖近偽,然不能從正面得直接之反證者,只得從旁面間接推斷之。若此者,吾名曰「比事的推論法」。例如前所舉萬章問「孔子于衛主癰疽」事,同時又問「于齊主侍人瘠環。」孟子答案于衛雖舉出反證,于齊則舉不出反證,但別舉「過宋主司城貞子」之一旁證。吾儕又據《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游齊主高昭子,二次三次游衛皆主蘧伯玉,因此可推定孔子所主皆正人君子,而癰疽、瘠環之說蓋偽也。又如魯共王、孔安國與《古文尚書》之關係,既有確據以證其偽;河間獻王等與《古文毛詩》之關係,張蒼等與《古文左傳》之關係,亦別有確據以證其偽;則當時與此三書同受劉歆推獎之《古文周官》、《古文逸禮》雖反證未甚完備,亦可用「晚出古文經蓋偽」之一假說略為推定矣。此種推論法,應用於自然科學界頗極穩健,應用于歷史時或不免危險。因歷史為人類所造,而人類之意志情感常自由發動,不易執一以律其他也。例如孔子喜親近正人君子固有證據,然其通變達權亦有證據。南子而肯見,佛肸、弗擾召而欲往,此皆見於《論語》者,若此三事不偽,又安見其絕對的不肯主癰疽與瘠環也?故用此種推論法只能下「蓋然」的結論,不宜輕下「必然」的結論。

  第七,有不能得「事證」而可以「物證」或「理證」明其偽者,吾名之曰「推度的推論法」。例如舊說有明建文帝遜國出亡之事,萬斯同斥其偽,謂「紫禁城無水關,無可出之理。」(錢大昕著《萬季野傳》)此所謂物證也。又如舊說有「顏淵與孔子在泰山望閶門、白馬,顏淵發白齒落」之事,王充斥其偽,謂「人目斷不能見千里之外」,又言「用睛暫望,影響斷不能及於發齒。」(《論衡·書虛篇》)此皆根據生理學上之定理以立言,雖文籍上別無他種反證,然已得極有價值之結論。此所謂理證也。吾儕用此法以馭歷史上種種不近情理之事,自然可以廓清無限迷霧。但此法之應用亦有限制,其確實之程度蓋當與科學智識駢進。例如古代有指南車之一事,在數百年前之人或且度理以斷其偽,今日則正可度理以證其不偽也。然則史中記許多鬼神之事,吾儕指為不近情理者,安知他日不發明一種「鬼神心理學」,而此皆為極可寶之資料耶?雖然,吾儕今日治學,只能以今日之智識範圍為界,「於其所不知蓋闕如」,終是寡過之道也。

  本節論正誤辨偽兩義,縷縷數萬言,所引例或涉及極瑣末的事項,吾非謂治史學者宜費全部精神於此等考證,尤非謂考證之功必須徧及於此等瑣事。但吾以為有一最要之觀念為吾儕所一刻不可忘者,則吾前文所屢說之「求真」兩字,即前清乾嘉諸老所提倡之「實事求是」主義是也。夫吾儕治史,本非徒欲知有此事而止,既知之後尚須對於此事運吾思想,騁吾批評。雖然,思想批評必須建設於實事的基礎之上,而非然者,其思想將為枉用,其批評將為虛發。須知近百年來歐美史學之進步,則彼輩能用科學的方法以審查史料,實其發軔也。而吾國宋、明以降學術之日流於誕渺,皆由其思想與批評非根據於實事,故言愈辯而誤學者亦愈甚也。韓非曰:「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孔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又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我國治史者惟未嘗以科學方法馭史料,故不知而作、非愚則誣之弊往往而有。吾儕今日宜篳路藍縷以辟此塗,務求得正確之史料以作自己思想批評之基礎,且為後人作計,使踵吾業者從此得節嗇其精力於考證方面,而專用其精力於思想批評方面,斯則吾儕今日對於斯學之一大責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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