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上頁 下頁
第四章 說史料(3)


  乙關係史跡之文件。此等文件,在愛惜文獻之國民,搜輯寶存,惟力是視。例如英之《大憲章》,法之《人權宣言》,美之《十三州憲法》,其原稿今皆珍襲,且以供公眾閱覽。其餘各時代公私大小之文件稍有價值者,靡不羅而庋之。試入各地之圖書館、博物館,櫥中琅琅盈望皆是也。炯眼之史家,得此則新發明日出焉。中國既無公眾收藏之所,私家所蓄為數有限,又複散佈不能稽其跡,湮滅抑甚易,且所寶惟在美術品,其有裨史跡者至微末。今各家著錄墨蹟大率斷自宋代,再上則唐人寫經之類,然皆以供骨董摩挲而已。故吾國此類史料其真屬有用者,恐不過上溯三四百年前物極矣。此等史料,收羅當自近代始。其最大宗者,則檔案與函牘也。歷代官署檔案,汗牛充棟,其有關史跡者,千百中僅一二,而此一二或竟為他處所絕不能得。檔案性質,本極可厭,在平時固已束諸高閣,聽其蠹朽,每經喪亂,輒蕩無複存。舊史紀、志兩門,取材什九出檔案,檔案被采入者,則附其書以傳,其被擯汰者,則永永消滅。而去取得當與否,則視乎其人之史識。其極貴重之史料,被史家輕輕一抹而宣告死刑以終古者,殆不知凡幾也。二千年間,史料之罹此冤酷者,計複何限。往者不可追矣,其現存者之運命亦危若朝露。吾三十年前在京師,曾從先輩借觀總理衙門舊檔鈔本千餘冊,其中關於鴉片戰役者便四五十冊,他案稱是。雖中多極可笑之語,然一部分之事實含在焉,不可誣也。其中尤有清康熙間與俄、法往復文件甚多,其時法之元首則路易十四,俄之元首則大彼得也。試思此等文件,在史料上之價值當居何等?今外交部是否尚有全案,此鈔本尚能否存在,而將來所謂「清史」者,能否傳其要領於百一,舉在不可知之數。此可見檔案之當設法簡擇保存,所關如是其重也。至於函牘之屬,例如明張居正《太嶽集》及晚清胡、曾、左、李諸集所載,其與當時史跡關係之重大,又盡人所知矣。善為史者,於此等資料斷不肯輕易放過,蓋無論其為舊史家所已見所未見,而各人眼光不同,彼之所棄,未必不為我之所取也。

  私家之行狀、家傳、墓文等類,舊史家認為極重要之史料,吾儕亦未嘗不認之。雖然,其價值不宜誇張太過。蓋一個人之所謂豐功偉烈、嘉言懿行在吾儕理想的新史中本已不足輕重,況此等虛榮溢美之文,又半非史實耶?故據吾所立標準以衡量史料,則任昉集中矞皇莊重之《竟陵文宣王行狀》其價值不如彼敘述米鹽瑣屑之《奏彈劉整》。而在漢人文中,蔡邕極有名之十餘篇碑誄其價值乃不敵王褒之一篇遊戲滑稽的《僮約》。此非好為驚人之論,蓋前者專以表彰一個人為目的,且其要點多已采入舊史中。後者乃描述當時社會一部分之實況,而求諸並時之著作,竟無一篇足與為偶也。持此以衡,其孰輕孰重,不已較然可見耶。丙史部以外之群籍。以舊史作史讀,則現存數萬卷之史部書皆可謂為非史,以舊史作史料讀,則豈惟此數萬卷者皆史料,舉凡以文字形諸記錄者,蓋無一而不可於此中得史料也,試舉其例:

  群經之中如《尚書》,如《左傳》,全部分殆皆史料。《詩經》中之含有史詩性質者亦皆屬純粹的史料,前既言之矣。余如《易經》之卦辭、爻辭,即殷、周之際絕好史料。如《詩經》之全部分,如《儀禮》,即周代春秋以前之絕好史料。因彼時史跡太缺乏,片紙隻字皆為瑰寶,抽象的消極的史料,總可以向彼中求得若干也。以此遞推,則《論語》、《孟子》,可認為孔、孟時代之史料。《周禮》中一部分,可認為戰國史料。二戴《禮記》,可認為週末漢初史料。至如小學類之《爾雅》、《說文》等書,因其名物訓詁,以推察古社會之情狀,其史料乃益無盡藏也。在此等書中搜覓史料之方法,當于次章雜舉其例。至原書中關於前代事蹟之記載,當然為史料的性質,不必更論列也。

  子部之書,其屬￿哲學部分,如儒、道、墨諸家書,為哲學史或思想史之主要史料。其屬￿科學部分,如醫術、天算等類書,為各該科學史之主要史料。此眾所共知矣。書中有述及前代史跡者,當然以充史料,又眾所共知矣。然除此以外,抽象的史料可以搜集者蓋甚多。大率其書愈古,其料愈可寶也。若夫唐、宋以後筆記類之書,汗牛充棟,其間一無價值之書固甚多。然絕可寶之史料,往往出其間,在治史者能以炯眼拔識之而已。

  集部之書,其專紀史跡之文,當然為重要史料之一部,不待言矣。「純文學的」之文,如詩辭歌賦等,除供文學史之主要史料外,似與其他方面無甚關係。其實亦不然,例如屈原《天問》,即治古代史者極要之史料。班固《兩都賦》,張衡《兩京賦》,即研究漢代掌故極要之史料。至如杜甫、白居易諸詩,專記述其所身歷之事變,描寫其所目睹之社會情狀者,其為價值最高之史料,又無待言。章學誠云:「文集者,一人之史也。」(《韓柳年譜書後》)可謂知言。

  非惟詩古文辭為然也,即小說亦然。《山海經》今四庫以入小說,其書雖多荒誕不可究詰,然所紀多為半神話半歷史的性質,確有若干極貴重之史料出乎群經諸子以外者,不可誣也。中古及近代之小說,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紀之非事實,然善為史者,偏能於非事實中覓出事實。例如《水滸傳》中魯智深醉打山門,固非事實也,然元、明間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門作逋逃藪,此卻為一事實。《儒林外史》中胡屠戶奉承新舉人女婿,固非事實也,然明、清間鄉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為社會上特別階級,此卻為一事實。此類事實,往往在他書中不能得,而於小說中得之。須知作小說者無論騁其冥想至何程度,而一涉筆敘事,總不能脫離其所處之環境,不知不覺遂將當時社會背景寫出一部分以供後世史家之取材。小說且然,他更何論,善治史者能以此種眼光搜捕史料,則古今之書,無所逃匿也。

  又豈惟書籍而已,在尋常百姓家故紙堆中往往可以得極珍貴之史料。試舉其例: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積年流水賬簿,以常識論之,寧非天下最無用之物?然以歷史家眼光觀之,倘將同仁堂、王麻子、都一處等數家自開店迄今之賬簿及城間鄉間貧富舊家之賬簿各數種,用科學方法一為研究整理,則其為瑰寶,寧複可量?蓋百年來物價變遷,可從此以得確實資料,而社會生活狀況之大概情形,亦歷歷若睹也。又如各家之族譜、家譜,又寧非天下最無用之物?然苟得其詳贍者百數十種為比較的研究,則最少當能於人口出生死亡率及其平均壽數得一稍近真之統計。舍此而外,欲求此類資料,胡可得也?由此言之,史料之為物,真所謂「牛溲馬勃,具用無遺」,在學者之善用而已。

  輯本。古書累代散亡,百不存一,觀牛弘「五厄」之論,可為浩歎。他項書勿論,即如《隋書·經籍志》中之史部書,倘其中有十之六七能與《華陽國志》、《水經注》、《高僧傳》等同其運命,原本流傳以迄今日者,吾儕甯不大樂?然終已不可得。其稍彌此缺憾者,惟恃類書。類書者,將當時所有之書分類鈔撮而成,其本身原無甚價值,但閱世以後,彼時代之書多佚,而其一部分附類書以倖存,類書乃可貴矣。古籍中近於類書體者為《呂氏春秋》,而三代遺文賴以傳者已不少。現存類書,自唐之《藝文類聚》,宋之《太平御覽》,明之《永樂大典》以迄清之《圖書集成》等,皆卷帙浩瀚,收容豐富。大抵其書愈古,則其在學問上之價值愈高,其價值非以體例之良窳而定,實以所收錄古書存佚之多寡而定也。類書既分類,于學者之檢查滋便,故向此中求史料所得往往獨多也。

  自清乾隆間編四庫書,從《永樂大典》中輯出逸書多種,爾後輯佚之風大盛。如《世本》、《竹書紀年》及魏、晉間人所著史,吾輩猶得稍窺其面目者,食先輩搜輯之賜也。

  戊古逸書及古文件之再現。歐洲近代學者之研究埃及史、巴比倫史,皆恃發掘所得之古文籍。蓋前此臆測之詞,忽別獲新證而改其面目者比比然矣。中國自晉以後,此等再發現之古書見於史傳者凡三事:其一在西晉時,其二在南齊時,其三在北宋時,皆記錄于竹木簡上之文字也。原物皆非久旋佚,齊、宋所得,並文字目錄皆無傳。其在學界發生反響者,惟西晉所得,即前所述汲塚竹書是也。汲塚書凡數十車,其整理寫定者猶七十五卷,當時蓋為學界一大問題,學者之從事研究者,有束晳、王接、衛恒、王庭堅、荀勖、和嶠、續咸、摯虞、謝衡、潘滔、杜預等,其討論概略尚見史籍中。其原書完整傳至今者,惟一《穆天子傳》耳。其最著名之《竹書紀年》,則已為贗本所奪。尤有《名》及《周食田法》等書,想為極佳之史料,今不可見矣。而《紀年》中載伯益、伊尹、季曆等事,乃與儒家傳說極相反,昔人所引為詬病者,吾儕今乃藉睹歷史之真相也。《穆傳》所述,多與《山海經》相應,為現代持華種西來說者所假借。此次發見之影響,不為不巨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