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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過去之中國史學界(3)


  與紀傳體並峙者為編年體。賬簿式之舊編年體起原最古,既如前述。其內容豐富而有組織之新編年體,舊說以為起于《左傳》。雖然,以近世學者所考訂,則左氏書原來之組織殆非如是。故論此體鼻祖,與其謂祖左氏,毋寧謂祖陸賈之《楚漢春秋》。惜賈書今佚,其真面目如何不得確知也。漢獻帝以《漢書》繁博難讀,詔荀悅要刪之,悅乃撰為《漢紀》三十卷,此現存新編年體之第一部書也。悅自述謂:「列其年月,比其時事。撮要舉凡,存其大體,以副本書。」又謂:「省約易習,無妨本書。」語其著作動機,不過節鈔舊書耳。然結構既新,遂成創作。蓋紀傳體之長處在內容繁富,社會各部分情狀皆可以納入。其短處在事蹟分隸淩亂,其年代又重複,勢不可避。劉知幾所謂:「同為一事,分為數篇,斷續相離,前後屢出。……又編次同類,不求年月,……故賈誼與屈原同列,曹沫與荊軻並編。」(《史通·二體篇》)此皆其弊也。《漢紀》之作,以年系事,易人物本位為時際本位,學者便焉。悅之後,則有張璠、袁宏之《後漢紀》,孫盛之《魏春秋》,習鑿齒之《漢晉春秋》,幹寶、徐廣之《晉紀》,裴子野之《宋略》,吳均之《齊春秋》,何之元之《梁典》……等(現存者僅荀袁二家)。蓋自班固以後,紀傳體既斷代為書,故自荀悅以後,編年體亦循其則。每易一姓,紀傳家既為作一書,編年家複為作一紀而皆系以朝代之名,斷代施諸紀傳,識者猶譏之,編年效顰,其益可以已矣。宋司馬光毅然矯之,作《資治通鑒》以續《左傳》。上紀戰國,下終五代(西紀前四〇三至後九五九),千三百六十二年間大事按年紀載,一氣銜接。光本邃於掌故(觀所著《涑水紀聞》可見),其別裁之力又甚強(觀《通鑒考異》可見),其書斷制有法度。胡三省注而序之曰:「溫公徧閱舊史,旁采小說,抉擿幽隱,薈萃為書。而修書分屬,漢則劉攽,三國訖于南北朝則劉恕,唐則范祖禹,皆天下選也,曆十九年而成。」其所經緯規制,確為中古以降一大創作。故至今傳習之盛,與《史》、《漢》埒。後此朱熹因其書稍加點竄,作《通鑒綱目》,竊比孔氏之《春秋》,然終莫能奪也。光書既訖五代,後人紛紛踵而續之,卒未有能及光者。故吾國史界稱前後兩司馬焉。

  善鈔書者可以成創作。荀悅《漢紀》而後,又見之于宋袁樞之《通鑒紀事本末》。編年體以年為經,以事為緯,使讀者能瞭然于史跡之時際的關係,此其所長也。然史跡固有連續性,一事或亙數年或亙百數十年,編年體之紀述,無論若何巧妙,其本質總不能離賬簿式。讀本年所紀之事,其原因在若干年前者或已忘其來歷,其結果在若干年後者苦不能得其究竟。非直翻檢為勞,抑亦寡味矣。樞鈔《通鑒》,以事為起訖,千六百餘年之書約之為二百三十有九事。其始亦不過感翻檢之苦痛,為自己研究此書謀一方便耳。及其既成,則於斯界別辟一蹊徑焉。楊萬里敘之曰:「搴事之成,以後於其萌。提事之微,以先於其明。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約。」蓋紀傳體以人為主,編年體以年為主,而紀事本末體以事為主。夫欲求史跡之原因結果以為鑒往知來之用,非以事為主不可。故紀事本末體,於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最為相近,抑亦舊史界進化之極軌也。章學誠曰:「本末之為體,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于紀傳,事豁於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亦未足語此。……但即其成法,沈思冥索,加以神明變化,則古史之原,隱然可見。」(《文史通義·書教篇》)其論當矣。樞所述僅局於政治,其於社會他部分之事項多付闕如。其分目又仍涉瑣碎,未極貫通之能事。然彼本以鈔《通鑒》為職志,所述不容出《通鑒》外,則著書體例宜然。即提要鉤玄之功,亦愈後起而愈易致力,未可以吾儕今日之眼光苛責古人也。樞書出後,明、清兩代踵作頗多。然謹嚴精粹,亦未有能及樞者。

  紀傳體中有書志一門,蓋導源于《尚書》,而旨趣在專紀文物制度,此又與吾儕所要求之新史較為接近者也。然茲事所貴在會通古今,觀其沿革。各史既斷代為書,乃發生兩種困難:苟不追敘前代,則源委不明;追敘太多,則繁複取厭。況各史非皆有志,有志之史,其篇目亦互相出入。遇所闕遺,見斯滯矣。於是乎有統括史志之必要。其卓然成一創作以應此要求者,則唐杜佑之《通典》也。其書「采五經群史,上自黃帝,至於有唐天寶之末。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論議得失靡不條載,附之於事。如人支脈,散綴於體。」(李翰序文)此實史志著作之一進化也。其後元馬端臨仿之作《文獻通考》,雖篇目較繁備,徵引較雜博,然無別識,無通裁(章學誠《文史通義》評彼書語),僅便翻檢而已。

  有《通鑒》而政事通,有《通典》而政制通,正史斷代之不便矯正過半矣,然猶未盡也。梁武帝敕吳均等作《通史》,上自漢之太初,下終齊室,意欲破除朝代界限,直接遷書,厥意甚盛。但其書久佚,無從批評。劉知幾譏其蕪累,謂「使學者甯習本書,怠窺新錄」(《史通·六家篇》),想或然也。宋鄭樵生左、馬千歲之後,奮高掌,邁遠蹠,以作《通志》,可謂豪傑之士也,其《自序》抨擊班固以下斷代之弊,語語皆中竅要。清章學誠益助樵張目。嘗曰:「《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複,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抵牾,六曰詳鄰事。其長有二:一曰具剪裁,二曰立家法。」又曰:「鄭氏《通志》,卓識名理,獨見別裁。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後代不能出其規範。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諸子之意,寓於史裁。」(《文史通義·釋通篇》)其所以推獎者至矣。吾儕固深贊鄭、章之論,認《通史》之修為不可以已。其於樵之別裁精鑒,亦所心折。雖然,吾儕讀《通志》一書,除二十略外,竟不能發見其有何等價值。意者仍所謂「甯習本書,怠窺新錄」者耶?樵雖抱宏願,然終是向司馬遷圈中討生活。松柏之下,其草不植,樵之失敗,宜也。然僅《二十略》,固自足以不朽。史界之有樵,若光芒竟天之一彗星焉。

  右所述為舊目錄家所指紀傳、編年、紀事本末、政書之四體,皆於創作之人加以評騭,而踵效者略焉。二千年來斯學進化軌跡,略可見矣。自余史部之書,《隋書·經籍志》分為雜史、霸史、起居注、故事、職官、雜傳、儀注、刑法、目錄、譜牒、地理,凡十一門。《史通·雜述篇》臚舉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凡十種。此後累代著錄,門類皆小異而大同。以吾觀之,可中分為二大類:一曰供後人著史之原料者,二曰製成局部的史籍者。第一類,並未嘗經錘煉組織,不過為照例的或一時的之記錄,備後世作者之搜采。其在官書,則如起居注、實錄、諭旨、方略之類,如儀注、通禮、律例、會典之類。其在私著,則或專紀一地方,如趙岐《三輔決錄》、潘嶽《關中記》等。或在一地方中複專紀一事類,如陸機《建康宮殿記》、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楊孚《交州異物志》等。或專紀一時代,如陸賈《楚漢春秋》、王度《二石偽治時事》等。或在一時代中專紀一事,如《晉修復山陵故事》、《晉八王故事》等。有專紀一類人物者,如劉向《列女傳》、皇甫謐《高士傳》等。有紀人物複限於一地方或一年代者,如陳壽《益部耆舊傳》、謝承《會稽先賢傳》、袁敬仲《正始名士傳》等。有專為一家或一人作傳者,如江統之《江氏家傳》、范汪之《範氏家傳》、慧立之《慈恩法師傳》等。或記載遊歷見聞,如郭象《述征記》、法顯《佛國記》等。或採錄異聞,作半小說體,如《山海經》、《穆天子傳》、《飛燕外傳》等。或拾遺識小,聊供談噱,如劉義慶《世說》、裴榮期《語林》等。凡此皆未嘗以述作自居,惟取供述作者之資料而已(右所舉例,皆取諸隋、唐兩志。其書今存者希)。

  其第二類,則搜集許多資料,經一番組織之後,確成一著述之體裁。但所敘者專屬￿某種事狀,其性質為局部的,而與正史編年等含有普遍性質者殊科焉。此類之書,發達最早者為地方史,常璩之《華陽國志》其標本也,其流衍為各省、府、州、縣之方志。次則法制史,如《歷代職官表》、《歷代鹽法志》等類。次則宗教或學術史,如《佛祖歷代通載》、《明儒學案》等類。其餘專明一義,如律曆、金石、目錄,……等等,所在多有然,裒然可觀者實稀。蓋我國此類著述,發達尚幼稚也。

  史籍既多,則注釋考證,自然踵起。注釋有二:一曰注訓詁,如裴駰、徐野民等之於《史記》,應劭、如淳等之於《漢書》。二曰注事實,如裴松之之於《三國志》。前者於史跡無甚關係,後者則與本書相輔矣。考證者,所以審定史料之是否正確,實為史家求征信之要具。《隋書·經籍志》有劉寶之《漢書駁議》,姚察之《定漢書疑》,蓋此類書之最古者。司馬光既寫定《通鑒》,即自為《考異》三十卷,亦著述家之好模範也。大抵考證之業,宋儒始引其緒,劉攽、洪邁輩之書稍有可觀。至清而大盛,其最著者如錢大昕之《廿二史考異》,王鳴盛之《十七史商榷》,趙翼之《廿二史劄記》。其他關於一書一篇一事之考證,往往析入豪芒,其作者不可僂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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