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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過去之中國史學界(2)


  右三類者,或為形式的官書,或為備忘的隨筆,皆未足以言著述。史學界最初有組織之名著,則春秋、戰國間得二書焉,一曰左丘之《國語》,二曰不知撰人之《世本》。左丘或稱左丘明,今本《左傳》,共稱為彼所撰。然據《史記》所稱述,則彼固名丘不名丘明,僅撰《國語》而未撰《左傳》。或謂今本《左傳》乃漢人割裂《國語》以偽撰,其說當否且勿深論。但《國語》若既經割裂,則亦必須與《左傳》合讀,然後左氏之面目得具見也。左氏書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國為中心點,而將當時數個主要的文化國平均敘述。蓋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漸為地方的發展,非從各方面綜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當時史官之作大抵皆偏重王室,或偏重于其本國(例如《春秋》以魯為中心。《竹書紀年》自周東遷後,以晉為中心,三家分晉後,以魏為中心)。左氏反是,能平均注意於全部。其《國語》將周、魯、齊、晉、鄭、楚、吳、越諸國分篇敘述,無所偏畸。《左傳》是否原文,雖未敢斷,即以今本論之,其溥徧的精神固可見也。第二,其敘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會之各方面。左氏對於一時之典章與大事固多詳敘,而所謂「瑣語」之一類,亦採擇不遺。故能寫出當時社會之活態,予吾儕以頗明瞭之印象。第三,其敘事有系統,有別裁,確成為一種「組織體的」著述。彼「賬簿式」之《春秋》,「文選式」之《尚書》,雖極莊嚴典重,而讀者寡味矣。左氏之書,其斷片的敘事雖亦不少,然對於重大問題,時複遡原竟委,前後照應,能使讀者相悅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無。劉知幾云:「左氏為書,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史通·載言篇》)誠哉然也。故左丘可謂商、周以來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漢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左丘舊雲孔子弟子,但細讀其書,頗有似三家分晉、田氏篡齊以後所追述者。苟非經後人竄亂,則此公著書應在戰國初年,恐不逮事孔子矣。希臘大史家希羅多德生於紀前四八四年,即孔子卒前六年,恰與左氏並世。不朽大業,東西同揆,亦人類史中一佳話也。

  《世本》一書,宋時已佚,然其書為《史記》之藍本,則司馬遷嘗自言之。今據諸書所徵引,知其內容篇目有《帝系》,有《世家》,有《傳》,有《譜》,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帝系》、《世家》及《氏姓篇》,敘王侯及各貴族之系牒也。《傳》者,記名人事狀也。《譜》者,年表之屬,史注所謂旁行斜上之《周譜》也。《居篇》則匯紀王侯國邑之宅都焉。《作篇》則紀各事物之起原焉。吾儕但觀其篇目,即可知其書與前史大異者兩點。其一,開後此分析的綜合的研究之端緒。彼能將史料縱切橫斷,分別部居,俾讀者得所比較以資推論也。其二,特注重於社會的事項。前史純以政治為中心,彼乃詳及氏姓、居、作等事,已頗具文化史的性質也。惜著述者不得其名,原書且久隨灰燼,而不然者,當與左氏同受吾儕屍祝也。

  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遷之年代,後左丘約四百年。此四百年間之中國社會,譬之于水,其猶經百川競流波瀾壯闊以後,乃匯為湖泊,恬波不揚。民族則由分展而趨統一,政治則革閥族而歸獨裁,學術則倦貢新而思竺舊。而遷之《史記》,則作於其間。遷之先,既世為周史官,遷襲父談業為漢太史,其學蓋有所受。遷之自言曰:「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太史公自序》)然而又曰:「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蓋遷實欲建設一歷史哲學,而借事實以為發明。故又引孔子之言以自況,謂:「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自序》)舊史官紀事實而無目的,孔子作《春秋》,時或為目的而犧牲事實。其懷抱深遠之目的而又忠勤於事實者,惟遷為兼之。遷書取材於《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等,以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組織而成。其本紀以事系年,取則於《春秋》。其八書詳紀政制,蛻形于《尚書》。其十表稽牒作譜,印范於《世本》。其世家、列傳,既宗雅記,亦采瑣語,則《國語》之遺規也。諸體雖非皆遷所自創,而遷實集其大成,兼綜諸體而調和之,使互相補而各盡其用。此足征遷組織力之強,而文章技術之妙也。班固述劉向、揚雄之言,謂「遷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漢書》本傳贊)。鄭樵謂「自《春秋》後,惟《史記》擅製作之規模」(《通志·總序》),諒矣。其最異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為本位。故其書廁諸世界著作之林,其價值乃頗類布爾達克之《英雄傳》,其年代略相先後(布爾達克後司馬遷約二百年),其文章之佳妙同,其影響所被之廣且遠亦略同也。後人或能譏彈遷書,然遷書固已皋牢百代,二千年來所謂正史者,莫能越其範圍。豈後人創作力不逮古耶?抑遷自有其不朽者存也。

  司馬遷以前,無所謂史學也。《漢書·藝文志》以史書附於六藝略之春秋家,著錄者僅四百二十五篇(其在遷前者,僅百九十一篇)。及《隋書·經籍志》史部著錄,乃驟至一萬六千五百八十五卷,數百年間,加增四十倍。此遷以後史學開放之明效也。古者惟史官為能作史。私人作史,自孔子始。然孔子非史家,吾既言之矣。司馬遷雖身為史官,而其書實為私撰。觀其傳授淵源,出自其外孫楊惲,斯可證也(看《漢書》惲傳)。遷書出後,續者蜂起,見於本書者,有褚少孫;見於《七略》者,有馮商;見於《後漢書·班彪傳注》及《史通》者,有劉向等十六人;見於《通志》者,有賈逵。其人大率皆非史官也。班固雖嘗為蘭台令史,然其著《漢書》實非以史官資格,故當時猶以私改史記構罪系獄焉(看《後漢書》本傳)。至如魚豢、孫盆、王銓、王隱、習鑿齒、華嶠、陳壽、袁宏、范曄、何法盛、臧榮緒輩,則皆非史官(看《史通·正史篇》)。曷為古代必史官乃能作史,而漢以後則否耶?世官之制,至漢已革,前此史官專有之智識,今已漸為社會所公有,此其一也。文化工具日新,著寫傳鈔收藏之法皆加便,史料容易搜集,此其二也。遷書既美善,引起學者研究興味,社會靡然向風,此其三也。自茲以還,蔚為大國。兩晉、六朝,百學蕪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讀《隋書·經籍志》及清丁國鈞之《補晉書藝文志》可見也。故吾常謂,晉代玄學之外惟有史學,而我國史學界亦以晉為全盛時代。

  斷代為史,始于班固。劉知幾極推尊此體,謂「其包舉一代,撰成一書,學者尋討,易為其功」(《史通·六家篇》)。鄭樵則極詆之,謂「善學司馬遷者,莫如班彪。彪續遷書,自孝武至於後漢。欲令後人之續己,如己之續遷,既無衍文,又無絕緒。……固為彪之子,不能傳其業。……斷代為史,無複相因之格。……會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總序》)此兩種反對之批評,吾儕蓋袒鄭樵。樵從編纂義例上論斷代之失,其言既已博深切明(看原文)。然遷、固兩體之區別,在歷史觀念上尤有絕大之意義焉。《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漢書》以下則以帝室為史的中樞,自是而史乃變為帝王家譜矣。夫史之為狀如流水然,抽刀斷之,不可得斷。今之治史者,強分為古代、中世、近世,猶苦不能得正當標準,而況可以一朝代之興亡為之劃分耶?史名而冠以朝代,是明告人以我之此書為某朝代之主人而作也。是故南朝不得不謂北為「索虜」,北朝不得不謂南為「島夷」,王淩、諸葛誕、毌丘儉之徒,著晉史者勢不能不稱為賊,而雖以私淑孔子自命維持名教之歐陽修,其《新五代史》開宗明義第一句,亦不能不對於積年劇盜朱溫其人者大書特書稱為「太祖神武元聖孝皇帝」也。斷代史之根本謬誤在此,而今者官書二十四部,鹹率循而莫敢立異,則班固作俑之力其亦偉矣。

  章學誠曰:「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後世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志、傳,同於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則於記注、撰述兩無所取。」又曰:「紀傳行之千有餘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饑食,無更易矣。然無別識心裁可以傳世行遠之具……」(《文史通義·書教篇》)。此言班書以下,作者皆陳陳相因,無複創作精神。其論至痛切矣。然今所謂二十四史者,其品之良穢亦至不齊。同在一體裁中,而價值自固有高下。前人比較評騭之論既甚多,所評當否,當由讀者自懸一標準以衡審之,故今不具論。惟有一明顯之分野最當注意者,則唐以前書皆私撰而成於一人之手,唐以後書皆官撰而成於多人之手也。最有名之馬、班、范、陳四史皆出私撰,前已具陳。即沈約、蕭子顯、魏收之流,雖身為史官,奉敕編述,然其書什九獨力所成。自唐太宗以後而此風一變,太宗既以雄才大略削平天下,又以「右文」自命,思與學者爭席。因欲自作陸機、王羲之兩傳贊,乃命史臣別修《晉書》,書成而舊著十八家俱廢(看《史通·正史篇》)。同時又敕撰梁、陳、齊、周、隋五書,皆大開史局,置員猥多,而以貴官領其事。自茲以往,習為成例。於是著作之業,等於奉公,編述之人,名實乖迕。例如房喬、魏征、劉昫、托克托、宋濂、張廷玉等,屍名為某史撰人,而實則於其書無與也。蓋自唐以後,除李延壽《南史》、《北史》,歐陽修《新五代史》之外,其餘諸史皆在此種條件之下而成立者也。此種官撰、合撰之史,其最大流弊則在著者無責任心。劉知幾傷之曰:「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閣筆相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汗青無日。」又曰:「史官記注,取稟監修。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史通·忤時篇》)既無從負責,則群相率於不負責,此自然之數矣。坐此之故,則著者之個性湮滅,而其書無複精神。司馬遷忍辱發憤,其目的乃在「成一家之言」。班、范諸賢,亦同斯志,故讀其書而著者之思想品格皆見焉。歐陽修《新五代史》,其價值如何,雖評者異辭,要之固修之面目也。若隋、唐、宋、元、明諸史,則如聚群匠共畫一壁,非複藝術,不過一絕無生命之粉本而已。坐此之故,並史家之技術亦無所得施。史料之別裁,史筆之運用,雖有名手,亦往往被牽掣而不能行其志,故愈晚出之史卷帙愈增,而蕪累亦愈甚也(《明史》不在此例)。萬斯同有言:「治史者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匽湢焉,繼而知其蓄產禮俗焉,久之,其男女少長性質剛柔輕重無不習察,然後可制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倉卒而成於眾人,不暇擇其材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耳。」(方苞撰《萬季野墓表》)此言可謂博深切明。蓋我國古代史學因置史官而極發達,其近代史學亦因置史官而漸衰敝,則史官之性質,今有以異于古所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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