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 近世之學術(6)


  第三節 最近世

  其最近數十年來,崛起之學術,與惠、戴爭席,而駸駸相勝者,曰西漢今文之學。首倡之者為武進莊方耕(存與),著《春秋正辭》。方耕與東原同時,相友善,然其學不相師也。戴學治經訓,而博遍群經;莊學治經義,而約取《春秋公羊傳》。東原弟子孔巽軒(廣森)雖嘗為《公羊通義》,然不達今文家法,膚淺無條理,不足道也。方耕弟子劉申受(逢祿),始專主董仲舒、李育,為《公羊釋例》,實為治今文學者不祧之祖。逮道光間,其學浸盛。最著者曰仁和龔定庵(自珍),曰邵陽魏默深(源)。定庵有《文集》三卷,《續集》四卷。定庵,段茂堂外孫也,其小學多得自段氏,而經義則挹自莊、劉;又好治史,憙章實齋之學,言《六經》皆史;又學佛,欲排禪宗,衍教下三家。其思想蓋甚複雜。然其于《春秋》蓋有心得,能以恢詭淵眇之理想,證衍古誼。其於專制政體,疾之滋甚,《集》中屢歎恨焉(《集》中如《古史鉤沉論》《乙丙之際著議》《京師樂籍說》《尊任》《尊隱》《撰四等十儀》《壬癸之際胎觀》等篇,皆頗明民權之義。其餘東鱗西爪,全集往往見),又頗明社會主義,能知治本[龔集《平均篇》云:「至極不祥之氣郁於天地之間,鬱之久乃必發,為兵燹,為疫癘。(中略)其始不過貧富不相齊之為之爾,小不相齊,漸至大不相齊,大不相齊則至喪天下。」此近世泰西社會學家言根本之觀念也]。當嘉道間,舉國醉夢於承平,而定庵憂之,儳然若不可終日,其察微之識,舉世莫能及也。生網密之世,風議隱約,不能盡言,其文又瑰瑋連犿,淺學或往往不得其指之所在。雖然,語近世思想自由之嚮導,必數定庵。吾見並世諸賢,其能為現今思想界放光明者,彼最初率崇拜定庵。當其始讀《定庵集》,其腦識未有不受其激刺者也。夫以十年以來,歐、美學澎湃輸入,雖乳臭之子,其眇思醰說,皆能軼定庵;顧定庵生百年前而乃有此,未可以少年喜謗前輩也。然定庵憔悴牢落不得志,其道力不足以自勝,故細行多不檢,其惡習影響於新學界者,亦有焉。

  前此治今文者,則《春秋》而已,至魏默深乃推及它經,著《詩古微》《書古微》《詩》主齊、魯、韓,《書》主歐陽、大小夏侯,而排斥毛、鄭不遺餘力。由今日視之,其無謂亦甚矣。然一家之言,不可誣也(余杭章氏謂「齊、魯、韓、歐陽、大小夏侯各有師法,故不一致;而齊、魯、大小夏侯,尤相攻如仇。魏氏不知師法略例,一切混合,殊無條理」云云。是誠中魏氏之失。但今文經說中,雖互有歧異,然其歧異與今古文之歧異相比較,則異中仍從同也。譬之則如景教之新、舊教。新教中派別數十,亦各相非;然以之與羅馬舊教相比較,則新、舊異點甚大,而新派中之支派,其異點甚小也。不得以此遽抹煞魏氏學)。魏氏又好言經世之術,為《海國圖志》,獎厲國民對外之觀念。其書在今日,不過束閣覆瓿之價值,然日本之平象山、吉田松陰、西鄉隆盛輩,皆為此書所激刺,間接以演尊攘維新之活劇。不龜手之藥一也,或以霸,或不免於洴澼洸,豈不然哉!

  數新思想之萌蘖,其因緣固不得不遠溯龔、魏。而二子皆治今文學,然則今文學與新思想之關係,果如是密切乎?曰:是又不然。二子固非能純治今文者,即今文學亦安得有爾許魔力!欲明其理,請征泰西。夫泰西古學復興,遂開近世之治。謂希臘古學,果與近世科學、哲學有不可離之關係乎?殆未必然。然銅山崩而洛鐘應者,其機固若是也。凡社會思想,束縛於一途者既久,驟有人焉沖其藩籬而陷之,其所發明者,不必其遂有當於真理也,但使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則自能震聳一般之耳目,而導以一線光明。此懷疑派所以與學界革命常相緣也。今文家言,一種之懷疑派也。二百年間支配全學界最有力之一舊說,舉凡學子所孳孳焉以不得列宗門為恥者,而忽別樹一幟以與之抗。此幾一動,前之人所莫敢疑者,後之人乃競起而疑之;疑之不已,而俶詭之論起焉;俶詭之論多,優勝劣敗,真理斯出。故懷疑派之後,恒繼以詭辯派;詭辯派之後,而學界革命遂成立。此征諸古今中外而皆然者也。今文之學,對於有清一代學術之中堅而懷疑者也。龔、魏及祖述龔、魏之徒,則近於詭辯者也,而我思想界亦自茲一變矣。今勿具論。其與龔、魏相先後而其學統有因緣者,則有若陽湖李申耆(兆洛)、長洲宋於庭(翔鳳)、仁和邵位西(懿辰)。宋氏傅會太過,支離太甚,不足以當鉅子。李氏明算,長於地理,其治經則排斥《周官》特甚。邵氏則卓然一經師也。蓋申耆始治今文《春秋》,默深始治今文《詩》、今文《書》,而位西則言今文《禮》,著《禮經通論》,以《逸禮》三十九篇為劉歆矯造。自是群經今文說皆出。而湘潭王壬秋(闓運),壬秋弟子井研廖季平(平),集其大成。王氏遍注群經,不齗齗於攻古文,而不得不推為今學大師。蓋王氏以《公羊》說《六經》,《公羊》實今學中堅也。廖氏受師說而附益之,著書乃及百種,可謂不憚煩(其門人某著有《廖氏經學叢書百種解題》。又廖所著書,其目皆見於《光緒井研志》),而其說亦屢變。初言古文為周公,今文為孔子;次言今文為孔之真,古文為劉之偽;最後乃言今文為小統,古文為大統。其最後說,則戊戌以後,懼禍而支離之也。早歲實有所心得,儼然有開拓千古、推倒一時之概;晚節則幾於自賣其學,進退失據矣。至乃牽合附會,摭拾《六經》字面上碎文只義,以比附泰西之譯語,至不足道。雖然,固集數十年來今學之大成者,好學深思之譽,不能沒也。蓋自今古之訟既興,於是朱右曾有《尚書歐陽夏侯遺說考》,陳喬樅有《今文尚書經說考》《三家詩遺說考》《齊詩翼氏學疏證》,陳立有《公羊義疏》,專憑西漢博士說以釋經義者間出,逮廖氏而波瀾壯闊極矣。

  吾師南海康先生,少從學于同縣朱子襄先生(次琦)。朱先生講陸、王學於舉世不講之日,而尤好言歷史法制得失。其治經則綜糅漢宋今古,不言家法。康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淵源頗出自井研,不可誣也。然所治同,而所以治之者不同。疇昔治《公羊》者皆言例,南海則言義。惟牽於例,故還珠而買櫝;惟究于義,故藏往而知來。以改制言《春秋》,以三世言《春秋》者,自南海始也。改制之義立,則以為《春秋》者,絀君威而申人權,夷貴族而尚平等,去內競而歸統一,革習慣而尊法治。此南海之言也。疇昔吾國學子,對於法制之觀念,有補苴,無更革;其對於政府之觀念,有服從,有勸諫,無反抗。雖由霸者之積威,抑亦誤學孔子,謂教義固如是也!南海則對於此種觀念,施根本的療治也。三世之義立,則以進化之理,釋經世之志,遍讀群書,而無所於閡,而導人以向後之希望,現在之義務。夫三世之義,自何、邵公以來,久暗㫚焉。南海之倡此,在達爾文主義未輸入中國以前,不可謂非一大發明也。南海以其所懷抱,思以易天下,而知國人之思想束縛既久,不可以猝易,則以其所尊信之人為鵠,就其所能解者而導之。此南海說經之微意也。而其影響,則既若此。近十年來,我思想界之發達,雖由時勢所造成,歐美科學所簸功;然謂南海學說無絲毫之功,雖極惡南海者,猶不能違心而為斯言也。南海之功安在?則亦解二千年來人心之縛,使之敢於懷疑,而導之以入思想自由之途徑而已。自茲以還,瀏陽譚壯飛(嗣同)著《仁學》,乃舉其冥想所得、實驗所得、聽受所得者, 盡發之而無餘,而思想界遂起一大革命。

  挽近學界,對於孔子而試挑戰者,頗不乏人。若孔子之為教主與非教主也,孔子在三千年來學界之功罪也,孔子與六家九流之優劣比較也,孔子與泰西今古尊哲之優劣比較也,莽然並起,為學界一大問題。顧無論或推尊之,或謗議之,要之其對於孔子之觀念,以視十年前,劃若鴻溝矣。何也?自董仲舒定一尊以來,以至康南海《孔子改制考》出世之日,學者之對於孔子,未有敢下評論者也。恰如人民對於神聖不可侵犯之君權,視為與我異位,無所容其思議,而及今乃始有研究君權之性質,擬議其長短得失者。夫至於取其性質而研究之,則不惟反對焉者之識想一變,即贊成焉者之識想亦一變矣。所謂脫羈軛而得自由者,其幾即在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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