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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近世之學術(7)


  綜舉有清一代之學術,大抵述而無作,學而不思,故可謂之為思想最衰時代。雖然,《剝》與《複》相倚,其更化之機,章章然次第進行。通二百六十年間觀察之,有不可思議之一理趣出焉,非人力所能為也。順治、康熙間,承前明之遺,夏峰、梨洲、二曲諸賢尚以王學教後輩,門生弟子遍天下,則明學實占學界第一之位置。然晚明偽王學猖狂之習,已為社會所厭倦,雖極力提倡,終不可以久存,故康熙中葉遂絕跡。時則考據家言,雖始萌芽,顧未能盛。而時主所好尚,學子所崇拜者,皆言程、朱學者流也,則宋學占學界上第一之位置。顧亭林日勸學者讀注疏,為漢學之先河。其時學者漸厭宋學之空疏武斷,而未能悉折衷於遠古,於是借陸德明、孔沖遠為嚮導,故六朝、三唐學實占學界上第一之位置。惠、戴學行,謂漢儒去古最近,適於為聖言通鞮象,一時靡其風,家稱賈、馬,人說許、鄭,則東漢學占學界上第一之位置。莊、劉別興,魏、邵繼踵,謂晚出學說非真,而必溯源于西京博士之所傳,於是標今文以自別于古,與乾嘉極盛之學派挑戰。抑不徒今文家然也,陳碩甫作《詩疏》,亦申毛黜鄭,同為古學,而必右遠古,鄭學日見掊擊。而治文字者,亦往往據鼎彝遺文以糾叔重,則西漢學占學界第一之位置。乾嘉以還,學者多讎正先秦古籍,漸可得讀。二十年來,南海言孔子改制創新教,且言周秦諸子皆改制創新教(見南海所著《孔子改制考》卷二、卷三),於是于孔教宗門以內,有游、夏、孟、荀異同優劣之比較。[南海尊《禮運》「大同」義,謂傳自子遊,其衍為子思、孟子。《荀子·非十二子篇》,其非思、孟之言曰:「以為仲尼、子遊,為茲厚於後世。」是其證也。子夏傳經,其與荀卿之淵源,見於《漢書·藝文志》。故南海謂子遊受微言以傳諸孟子,子夏受大義以傳諸荀子。微言為太平世大同教,大義為升平世小康教。因此導入政治問題,美孟而劇荀,發明當由專制進為立憲、共和之理。其言有倫脊,先排古文以追孔子之大義,次排荀學以追孔子之微言,此南海所以與井研異也。井研為無意識之排古,南海則有所為而排之,以求達一高尚之目的也。謗者或以為是康教非孔教,顧《禮運》《孟子》《公羊傳》之言不可得削也。就令非孔子而為康所托,其托之也,則亦於社會上有絕大關係明矣。夫在今日,雖以小學校之學僮,固莫不口英、美之政體,手盧、孟之著書矣。二十年前,昌言之者誰耶?知之者或多,昌之者惟一。或又曰:南海欲言則自言之耳,何必托於孔子?夫南海之於孔子,固心悅誠服者。謂彼為托,彼不任受也。抑亦思今日國中,聞立憲、共和之論而卻走者,尚占大多數;二十年前,不引征先聖最有力之學說以為奧援,安能樹一壁壘,與二千年之勍敵抗耶?《孟子》曰:「知人論世。」烏可以今而例昔也!鄙人非阿其所好,顧以為今後之學界對於南海,總當表謝意,此公言也。今之青年,能譯讀南海所未讀之新書,能受習南海所未受之學說,固也;顧其所發明,所心得,吾猶未知視南海何如。以吾所見南海所著之《大同學》,其淵眇繁賾之理想,恐尚非今之青年所能幾也(南海在印度始寫定之,吾今春在香港始見之。其通於世間、出世間而斟酌不二法門,實有不可思議者存。吾未能多讀西書,就所已見者,則南海之書,猶為創說也。以太駭俗,且當今日政界、學界無秩序之時發佈之,必更滋流弊,故只得秘之。其手寫本今在順德麥孟華所)。藉曰過之也,亦地位所宜然,二十年後後輩之視我等,亦猶我等視二十年之前輩也。不然,今日日本之學生,任舉一人,其所稗販之學說,豈不多於福澤諭吉耶?非吾敬南海而欲強國人以敬南海,即吾於南海之說,其不肯苟同者,固往往有焉矣,顧其惠我以思想界之感化者,則烏可忘也!吾以為吾輩對於前輩之學說,其有粗略者,則補助之;其有不同意者,則駁正之,皆應盡之義務也。若囂囂然挾其一得,相率以輕薄之言橫相諷刺,甚乃毛舉細故,為人身之攻擊,適見其敖而澆耳。孔子曰:「民德歸厚矣。」以不厚為學風,夫豈學界之吉祥善事耶?又近世新學者流,動輒以排孔為能。夫以支配二千年人心之一巨體,一旦開其思想自由之路,則其對之也,有矯枉過直之評論,是誠所難免。即鄙人於數年前保教之迷信,固亦棄擲之矣。雖然,日日掊擊孔子,試問於學界前途果有益乎?夫今後國人之思想,其必不能複以二千年之古籍束縛之也,洞若觀火矣。然則孔子學說,無論如何,斷不能為今後進步之障,而攻之者豈複有所不得已者存也?彼狂妄少年,肆口嫚罵者,無傷於日月,不足道也;而一二魁儒之必與孔子為難者,則於舊倫理有所不滿意。謂孔教以家族為單位,使我國久困宗法社會,不能入國民社會者,孔子也;謂孔子假君主以威權,使二千年民賊得利用之以為護符者,孔子也。斯固然也,曾亦思「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非孔子之言耶?在排孔者曷嘗忘諸,顧隱而不言,而惟舉其可難者以相難,則或有所為而亢世子法于伯禽,或侈其辯以為名高耳。夫二千年來之倫理,固一出於孔子小康教範圍之內。而孔子著述言論,其屬￿小康範圍者十而八九,此無容諱者也。然謂此為孔子獨一無二之教指,甯可謂平?《春秋》必立三世,則何以故也?《禮運》豈不明言「丘未之逮而有志」也?試思孔子當日之社會,群雄角立,同族相競,非希望得一強大之中央政府何以為治?而社會結合力薄弱之時,家族制度又安可闕也?孔子不欲導民以進化則已耳,苟其欲之,則安能躐小康之一階級?故大同之義,只能微言之,虛懸以俟後聖,是得為孔子罪矣乎?我輩今日若以為小康之統既積久而敝,不適於今也,則發其微言可耳。計不出此,而以國人最信仰之人物資敵,使民賊得盾焉,以號召中立黨而弱我,吾未見其利,而先睹其害耳。且一民族之心理,必有所系然後能結合而為有秩序之進步。今當青黃不接之交,學者方倀倀無適從,而先取一最有價值之人物而踣之,在立言者之意,曷嘗不欲補偏救弊,棄短取長?其奈和之者必變本加厲,一嘯而百吟,一趨而百奔,乃將曰:彼號為聖人百世師者,其學識乃尚不及我,其訓言安足信?其所謂道德之責任安足守?聖人百世師且然,他更何論矣!嗚呼!是豈不舉天下而洪水猛獸之也。今者其機已大動矣,仁人君子可無懼耶?美總統盧斯福演說嘗有言,謂業報館者,作煽動之文字,最受一般之歡迎,而於國家無益;作忠實之文字,最受一般之冷視,而國家終收良結果焉(盧氏業報館二十年,自道其經驗)。吾以為排孔論與夫與排孔論同性質者,皆煽動之也。鄙人昔者固嘗好為之矣,今則寧受多數之冷視,不願受無益之歡迎,亦欲與中國有言責者共商榷之。偶有所觸,言之曼衍,與標題之旨,幾為馬牛風。讀者諒其為忠實之言,不苛責焉,固所望也]于孔教宗門以外,有孔、老、墨及其他九流異同優劣之比較。凡所謂辨,悉從其朔,故先秦學占學界第一之位置。今更表列其變遷之狀。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上表不過勉分時代,其實各期銜接攙雜,有相互之關係,非能劃若鴻溝。讀者勿刻舟求之。

  由此觀之,本朝二百年之學術,實取前此二千年之學術,倒影而繅演之,如剝春筍,愈剝而愈近裡,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謂非一奇異之現象也。此觀象誰造之?曰社會周遭種種因緣造之。凡一社會之秀異者,其聰明才力必有所用。用之于一方既久,則精華既竭,後起者無複自樹立之餘地,故思別辟新殖民地以騁其腦識。宋學極盛數百年,故受以漢學;漢學極盛數百年,故受以先秦。循茲例也,此通諸時代而皆同者也。其在前兩期,則霸者之所以監民也至嚴,學者用其聰明才力於他途,或將以自焚,故不得不自錮於無用之用,此惠、戴所以代朱、王也。其在第三期,天下漸多事,監者稍稍弛,而國中方以治經為最高之名譽,學者猶以不附名經師為恥,故別出一途以自重。吾欲名惠、戴一派為純正經學,名龔、魏一派為應用經學,雖似戲言,實確論也。其在第四期,則世變日亟,而與域外之交通大開。世變亟,則將窮思其所以致此之由,而對於觀今社會根本的組織,起懷疑焉;交通開,則有他社會之思想輸入以為比較,而激刺之、淬厲之。康、譚一派,所由起也。要而論之,此二百餘年間,總可命為「古學復興時代」。特其興也,漸而非頓耳。然固儼然若一有機體之發達,至今日而蔥蔥郁郁,有方春之氣焉。吾於我思想界之前途,抱無窮希望也。

  道、鹹、同間,今文學雖興,而古文學尚不衰,往往有名其家者,說詳前節。治經之外,則金石一學,幾以附庸蔚為大國。郡國往往於山川得鼎彝,雖真贗間雜,然搜討之勤,亦足多也。西人治史者,皆以此為一重要之補助學科。前輩致力於此,為將來撰國史者儲材,致可感謝矣。如最近發見龜甲文字,可為我族民與巴比倫同祖之一證,孰謂其玩物喪志也耶?鹹同間好之者遍天下,而福山王蓮生(懿榮)、吳縣潘伯寅(祖蔭)、滿洲盛伯熙(昱),最名其家。又古佚書亦史學補助學科所必需。挽近以來,輯佚學大盛,亦為後史造資料。最博備者,則烏程嚴景文(可均)之《全上古三代漢魏文》,曆城馬竹吾(國翰)之《玉函山房輯佚書》。自龔定庵好言佛,而近今學界代表之數君子,大率與定庵有淵源,故亦皆治佛學,如南海、壯飛及錢塘夏穗卿(曾佑)其人也。雖由其根器深厚,或其所證過於定庵,要之定庵為其導師,吾能知之。定庵與學界之關係,誠複雜哉!

  天算之學,自王寅旭、梅定九大啟其緒,爾後經師殆莫不明算,故諸實用科學中,此為獨盛。阮氏(元)《疇人傳》,羅氏(士琳)《疇人傳補》,備載之。咸同間,則海甯李壬叔(善蘭)、金匱華若汀(衡芳)最名家。壬叔續譯成《幾何原本》,若汀譯《奈端數理》,未卒業(若汀先生于丁酉冬,以其所譯《奈端數理》屬鄙人,使校印之。未印而戊戌難作,行篋書物悉散佚,茲編與焉。七年來,耿耿負疚,不能去懷。微聞此編未遭浩劫,為競賣者所得,未知今歸誰氏。海內君子有藏之者,幸付梓人,公之於世,既以惠我學界,亦使鄙人對於譯者得贖重咎也)

  海禁既開,譯事萌蘖。遊學歐、美者亦以百數,然無分毫影響於學界。惟候官嚴幾道(複)譯赫胥黎《天演論》、斯密·亞丹《原富》等書,大蘇潤思想界。十年來思想之丕變,嚴氏大有力焉。顧日本慶應至明治初元,僅數年間,而泰西新學披靡全國。我國閱四五十年,而僅得獨一無二之嚴氏,雖曰政府不良,有以窒之,而士之學於海外者,毋亦太負祖國耶?戊戌、庚子以還,日本江戶為懋遷新思想之一孔道。逾海負笈,月以百計,學生闐黌塾,譯本如鯽魚,言論驚老宿,聲勢懾政府。自今以往,思想界之革命,沛乎莫之能禦矣。今始萌芽,雖龐雜不可方物,莫能成一家言,顧吾儕今日,只能對於後輩而盡播種之義務,耘之獲之,自有人焉。但使國不亡,則新政府建立後二十年,必將有放大光明、持大名譽於全世界學界者。吾詗諸我先民,吾能信之。雖然,吾更欲有一言:近頃悲觀者流,見新學小生之吐棄國學,懼國學之從此而消滅。吾不此之懼也。但使外學之輸入者果昌,則其間接之影響,必將吾國學別添活氣,吾敢斷言也。但今日欲使外學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國,則當轉輸之任者,必邃于國學,然後能收其效。以嚴氏與其他留學歐、美之學僮相比較,其明效大驗矣。此吾所以汲汲欲以國學為我青年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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