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 近世之學術(3)


  梨洲有弟曰晦木(名宗炎),俠氣過於乃兄,其學之醇不及之,而精到處與之頡頏,於象緯、律呂、軌革、壬遁之學皆有神悟,而著書亦數十卷(晚年以石函錮所著述,語其子曰:「急則埋之。」身後果有索者,子如其言。子卒,遂莫知所在雲),一小梨洲也。萬季野為梨洲高弟,最能傳其學(下段別論之)。其子百家,亦殆庶幾。此黃學傳授之大略也。習齋高弟曰李剛主(塨),曰王昆繩(源)。剛主屢被薦辟不赴,晚年受聲樂之學于毛西河,多所著述。昆繩孳孳以傳顏學為己任,與方望溪多所辨難,見於《望溪集》。此顏學傳授之大略也。船山崎嶇山谷,其弟子無一有力者。繼莊則兔起鶻落,不可方物,其名且隱,其學更無論也。亭林以不好講學,故直接有力之子弟無一人,而二百年來漢學家,率宗尚之;雖然,以是為顧學,顧先生不任受也。然則五先生之學派,或身歿而絕,或一再傳而遂絕,雍乾以後,不復存於人間矣。厥後惟乾隆間全謝山(祖望)私淑梨洲,得其形似;近世譚瀏陽私淑船山,青出於藍。強編學案,則二君其選也。夫以五先生之魄力,能辟千古未辟之學統,而顧不自傳諸其人,以光大於後世,則何以故?吾將于次簡論之。

  同時學行與顧、黃、王、劉相類,而不以學名者,尚有一傅青主(山),以任俠聞于鼎革之交。國變後,馮銓、魏象樞嘗強薦之,幾以身殉。遂易服為道士,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于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或強以宋諸儒為問,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雲。雖然,史家謂其學自大河以北,莫能及者。蓋有所憤而自隱,其志愈哀于黃、顧矣。當時黃冠、浮屠中如青主者不乏人,舉其學最高者為代表雲爾(流俗所以多知青主者,以其女科醫方。實則青主非知醫者,其方不過得自家傳雲)。言泰西近世文明進步之原動力者,必推倍根,以其創歸納論理學,掃武斷之弊,凡論一事,闡一理,必經積累試驗然後下斷案也(前此亞裡士多德所傳之論理學,謂之演繹法。以心中所懸擬之理,命為前提,而因以下斷案。至倍根起,謂尋常智慧易有所蔽,所懸擬之前提未必正確也。前提不正確,則斷案亦隨而俱繆矣。因用積累試驗之法,既懸擬一理矣,不遽命為前提也,參伍錯綜,向種種方面以試驗之,求其真是,乃始命為前提。是即所謂歸納法論理學也)。審如是也,則吾中國三百年來所謂考證之學,其價值固自有不可誣者。何也?以其由演繹的而進於歸納的也。泰西自十五世紀文學復興以後,學者猶不免涉於詭辯,陷於空想,自倍根興而始一矯之。有明末葉,正中國之詭辯空想時代也。及明之亡,顧、黃、顏、劉諸子,倡實踐實用之學。得其大者,閻、胡、二萬、王、梅諸君同時蔚起,各明其一體。其時代與倍根同(倍根生於明嘉靖四十年,卒於天啟六年),其學統組織之變更,亦頗相類。顧泰西以有歸納派而思想日以勃興,中國以有歸納派而思想日以銷沉。非歸納派之罪,而所以用之誤其途徑也。

  本朝學者以實事求是為學鵠,頗饒有科學的精神,而更輔以分業的組織;惜乎其用不廣,而僅寄諸瑣瑣之考據。所謂科學的精神何也?善懷疑,善尋間,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說,一己之臆見,而必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一也。既治一科,則原始要終,縱說橫說,務盡其條理,而備其左證,二也。其學之發達,如一有機體,善能增高繼長,前人之發明者啟其端緒,雖或有未盡,而能使後人因其所啟者而竟其業,三也。善用比較法,臚舉多數之異說,而下正確之折衷,四也。凡此諸端,皆近世各種科學所以成立之由,而本朝之漢學家皆備之,故曰其精神近於科學。所謂分業的組織何也?生計家言,謂社會愈進于文明,則分業愈趨於細密。此不徒生計界為然也,學界亦然。挽近實學益昌,而學者亦益以專門為貴,分科之中,又分科焉。碩儒大師,往往終身專執一科以名其家。蓋昔之學者,其所研究博而淺;今之學者,其所研究狹而深(如法律學一科學也,而國法、國際法、民法、刑法、商法,各為分科。分科中複有分科,如國法中,治憲法者,治行政法者,不相雜側也;國際法中,治公法者,治私法者,不相雜側也。凡諸學科莫不皆然。學愈進則剖析愈精,而學者之分業愈行);本朝漢學家之治經,亦有類於是(乾嘉以後,學者皆各專一書以終身,如段氏之《說文》,陳氏之《毛詩》,胡氏之《儀禮》,孔氏、陳氏之《公羊》。乃至或專事校勘,或專明金石,或專釋地理,或專研聲律,或專考曆算。其分業愈精,其發明愈深。百年前之經學,其組織殆可稱完備)。故曰其組織近於分業。夫本朝考據學之支離破碎,汩歿性靈,此吾儕十年來所排斥不遺餘力者也。雖然,平心論之,其研究之方法,實有不能不指為學界進化之一徵兆者。至其方法,何以不用諸開而用諸閉,不用諸實而用諸虛,不用諸新而用諸陳,則別有種種原因焉。若民性之遺傳,若時主之操縱,皆其最巨者也。蓋未可盡以為諸儒病也。

  本朝學派,以經學考據為中堅,以為欲求經義,必當假途於文字也,於是訓詁一派出。以文字與語言相聯屬也,於是音韻(古音)一派出。又以今所傳本之文字,或未可信據也,於是校勘一派出。以古經與地理多有關係也,於是地理一派出。以古經與天算多有關係也,於是天算一派出。以古代之名物制度與今殊異也,於是名物制度一派出。是為乾嘉時代最盛之支派。

  言聲音訓詁學,而以漢以後字書為未足也,於是金石一派出。言地理而以域內為有限也,於是西北地理一派出。以今傳之經籍為未完備也,於是輯佚一派出。崇古尊漢之極點,而以東漢之學術,其導源更自西漢也,於是今文經說一派出。是為乾嘉以後續興之學派。

  推其考據經學者以及群史,於是錢(辛楣)、王(西莊)一派之史學出。推其考據經學者以及諸子,於是畢氏(秋帆)一派之子學出。彼非誠欲治子史也,以經學之席位已悉為前輩所占,不得已而思其次也,故謂之為經學之支流可也。若此者是為清代學術之正派。

  此正派之初祖誰氏乎?曰閻百詩(若璩),曰胡東樵(渭)。閻氏著《古文尚書疏證》,定東晉晚出二十五篇之偽,批郤導窾,霍然以解。胡氏著《禹貢錐指》,謂漢、唐二孔(偽孔安國《注》及孔穎達《疏》),宋蔡氏(蔡沈《集傳》)於地理多疏舛,乃博引群書,以辨九州山川形勢及古今郡國分合異同。此二書出,乃為經學界開一新紀元。夫二書者,各明一義,至為區區,而經學新紀元之名譽,不得不歸之者。何也?蓋三百年來,學者以晉、唐以後之經說為不足倚賴,而必求征信於兩漢,此種觀念,實自彼二書啟之。而其引證之詳博周密,斷案之確實犀利,尤足使讀者舌撟心折,而喚起其尊漢蔑宋之感情(閻書專據康成以折偽孔,胡書多引鄭《注》及《說文》以正孔《疏》、蔡《傳》。清儒之崇拜許、鄭,其感情實自此二書始)。蓋二書直接之發明,雖局於一節,而間接之影響,則遍於全體也。故清學正派之初祖,必推二氏。

  同時經學別派有二大師,曰鄞縣萬充宗(斯大)、季野(斯同)兄弟。充宗為《禮書》三百卷,《春秋說》二百四十卷(毀於火);季野為《讀禮通考》百二十卷(此書冒徐乾學名,實皆出季野手)。二萬之學不標漢、宋門戶,其感化所及於清代學界者,不如閻、胡之巨,然言三《禮》者必祖之(尋秦蕙田有《五禮通考》之作)。二萬皆梨洲高弟,其學之大體,受自梨洲;而專門覃精,更有所進。季野之史學,尤吸納萬流,推倒一世。雖然,萬氏派之史學,不盛於清代。

  經學與萬氏派略相近者,有馬宛斯(驌)著《左傳事緯》及《繹史》,顧寧人亟贊之,乾嘉後學者病其家法不嚴,與《五禮通考》同譏焉,實則二書皆三百年來傑構也。雍乾間有顧震滄(棟高)著《春秋大事表》,其學統亦略近萬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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