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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近世之學術(1)


  起明亡以迄今日

  第一節 永曆康熙間

  梁啟超曰:嗚呼!吾論次中國學術史,見夫明末之可以變為清初,清初之可以變為乾嘉,乾嘉之可以變為今日,而歎時勢之影響于人心者正巨且劇也,而又信乎人事與時勢迭相左右也。自明中葉,姚江學派披靡天下,一代氣節,蔚為史光,理想繽紛,度越前古。顧其敝也,摭拾口頭禪,轉相獎借,談空說有,與實際應用益相遠,橫流恣肆,非直無益于國,而且蔑以自淑。逮晚明劉蕺山證人一派,已幾于王學革命矣。及明之既亡,而學風亦因以一變。

  吾略以時代區分之,則自明永曆(即清順治)以訖康熙中葉,為近世第一期。於其間承舊學派之終者得六人,曰孫(夏峰)、李(二曲)、陸(桴亭)、二張(蒿庵、楊園)、呂(晚村);為新舊學派之過渡者得五人,曰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顏(習齋)、劉(繼莊);開新學派之始得五人,曰閻(百詩)、二萬(充宗、季野)、胡(東樵)、王(寅旭);自餘或傳薪,或別起,皆附庸也,不足以當大師,凡為大師十有六人。其為學界蟊賊者得四人,曰徐(昆山)、湯(睢州)、毛(西河)、李(安溪)。今以次論之。

  程朱、陸王之爭,最陋者莫如清初(所爭者假程朱以詆陸王耳,党于陸王訶程朱者,尚無其人。此當分別言之)。然其風特煽自後起之諸小人儒耳,若夫遺老大師,各尊所聞,未始或相非也。其時以王學顯者,莫如夏峰(孫奇逢)、二曲(李中孚)、梨洲(黃宗羲);以朱學顯者,莫如桴亭(陸世儀)、蒿庵(張爾岐)、楊園(張履祥),皆彼此忻合,未嘗間然。其始標門戶以相排詆者,自陸隴其、熊賜履輩始。

  請言舊派中之王學。晚明學風之敝,流為狂禪,滿街皆是聖人,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猖幻至此,勢固不得不有所因革。夏峰少與東林諸君子游,其傳授濡染,純出姚江;而晚年為《理學宗傳》,特表周、程、張、邵、朱、陸、薛、王及羅念庵、顧涇陽為十一子。二曲教學者,當先觀象山、慈湖、陽明、白沙之書,闡明心性,直指本初;然後取二程、朱子及康齋、敬軒、涇野、整庵之書,玩索以盡踐履之功。則兩君子者之融洽門戶,可概見也。次於孫、李、黃(梨洲之學,別詳下節)者,曰刁蒙吉(包)。蒙吉最崇拜高忠憲,而亦尊洛、閩。自余則有劉伯繩(汋,蕺山子)、高匯旃(世泰,忠憲子)、沈求如(國模)、沈甸華(昀),其學派大率出於顧、高,堅苦刻厲,鞭辟近裡,有中明遺風,當時江、浙間傳習甚盛。及康熙中葉,諸賢凋喪,而派亦中絕。

  請言舊派中之朱學。桴亭、楊園,首以醇儒名,而其本師乃在蕺山;蒿庵學無所承,專以篤謹苦行標宗。要之三君子者,猶宋之有泰山、徂徠,明之有康齋、敬軒也。其困勉篤行相類,其規模稍隘亦相類,然皆不敢有所詆訶于前輩。同時汲其流者,則有若應潛齋(撝謙)、謝約齋(文洊)、李暗章(生光)諸先輩,最為知名。此派在永曆、順治間,其盛不如王學;雍乾以後,亦殆泯滅。然究以時主所揭櫫,故得授適者生存之例。媕阿託名於此間者,猶代有其人(俗論之語清初大儒,言王學者必舉湯潛庵,言朱學者必舉陸稼書。吾以為此二人於二百年來學界,無功而有罪者也,故不以列於此,而於本節末附論之)

  其時舊學派中別有一大師焉,曰呂留良。留良字晚村,浙人,治朱學而能致用者也。自曾靜之獄以後,蒙「大逆不道」之號,戮屍赤族,此後學者無複敢習其學、稱其人。然據雍正諭旨,稱其嘗以博學鴻詞薦,誓死不就,以山林隱逸薦,乃剃髮為僧,其大節與夏峰、二曲、亭林、梨洲相輝映也。又言呂留良一人倡導于前,全浙從風而靡,地方官吏怵其黨徒眾盛,皆加意優禮(督撫到任,皆循例加禮,李衛亦曾贈送祠堂扁額雲)。是其學派之昌明普及,雖容城、盩厔,有所不逮也。吾嘗略鉤稽群籍,竊疑清初講學之盛,殆未有及呂氏者。彼其茹種族之痛,處心積慮以志光復,而歸本于以學術合群,其苦心達識,百世下猶將見之。後世論晚村者,即不謂之大逆,亦不過以與八股家同類而並笑之。庸知夫隱於八股,而藉以為號召者,正晚村智深勇沉之征證也。其生平著述,或毀或禁,今無一存。餘僅從舊籍中得見雍正間閣臣奉敕撰《駁呂留良四書義》一編,原文附見前簡,雖割裂剝落,不見其真,然微言大義,猶有存焉。其獨到處,固非尋常曲學所能夢見也(餘將別采其說,著之《飲冰室讀書錄》中。此避冗不具引也),故吾論順、康間大儒, 必數呂子。

  所謂舊學派諸賢者,語其在學界上之位置,不過襲宋、明之遺,不墜其緒, 未足為新時代放一異彩也。其可稱近世學術史之特色者,必推顧、黃、王、顏、劉五先生。五先生之學,應用的而非理想的也。吾欲語其學,請先語其人。亭林自國變後,首倡義裡中,贊魯王監國。魯王敗,欲赴海上(通鄭氏), 道梗未達。遂浪跡四方,遍游秦、晉、齊、豫、燕、代、淮、浙,凡六謁孝陵,六謁思陵。末乃卜居陝之華陰,以為華陰綰轂山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有警可以入山守險,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有若建瓴。每出遊,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史家謂先生既負用世略,不得一遂,所至每小試之,墾田度地,累致千金,而別貯之,以備有事。嗚呼!此其志為何如,其才為何如哉!王不庵曰:「寧人身負沉痛,奔走流離,數十年靡訴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後起少年,推以多聞博學,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鄉,甘於客死。噫!可痛也。」(《鮚埼亭集》引)由此觀之,顧先生之為人何如也!梨洲少年袖錐,為父復仇,氣節已轟一世。畫江之役,糾裡中子弟數百人,號「世忠營」,從孫嘉績、熊汝霖倡義。江上軍敗,複入四明山,結寨自固。其後複副馮京第乞師日本,間關轉徙,垂二十年。由此觀之,黃先生之為人何如也!船山少年,自殘肢體以贖其父。國變後,從桂王遷徙于肇慶、桂林、南寧間者十有餘年。緬甸覆沒,乃齎志老牖下,終身不剃髮,竄伏窮山四十餘年,一歲數徙其處,故國之戚,生死不忘。由此觀之,王先生之為人何如也!習齋行事不少概見,然相傳其折竹為刀,以勝劍客,磬控馳射,中六的焉。其著述往往歎息于宋氏之亡,才士摧折,不盡其用。由此觀之,顏先生(先生名元)之志,猶顧、黃、王之志也。繼莊益詭異矣。亭林以南人而足跡多在北,繼莊以北人(順天大興人)而足跡多在南。其所浪遊,亦中國之強半。全謝山《傳》之曰:「繼莊出於改步之後,遭遇昆山兄弟(按:謂徐乾學、徐元文),而卒老死布衣;又其棲棲吳頭楚尾間,漠不為枌榆之念,將無近於避人亡命者之所為,是不可以無稽也,而竟莫之能稽。」(按:繼莊之客昆山家,專為借讀藏書雲)又曰:「其人蹤跡,非尋常遊士所閱歷,故似有所諱而不令人知。」由此觀之,劉先生(先生名獻廷)之為人,與顧先生何酷相肖也!綜而論之,五先生皆抱經世之志,懷不世之才,深不願以學著;而為時勢所驅迫、所限制,使不得不僅以學著。于近世學術史上敘述五先生,五先生之遺痛也;雖然,近世學術史上而有五先生,又學術史之光也。

  五先生之學,若顧、若王、若顏、若劉,皆前無所受。船山、習齋,更崛起山谷,與一時宿儒名士絕交通,可謂自得而深造者也。繼莊平生講學之友,所嚴事者曰顧盷滋,曰彭躬庵,曰船山;而當時北學甚盛,或有所得于夏峰、二曲;其南遊數十年,梨洲、亭林、季野,皆相往還,所得麗澤之益當不鮮。若顧先生,則更取精而用宏矣。五先生中,其所承學統最明者,莫若梨洲。梨洲親受業蕺山,以接姚江之傳。雖然,梨洲學自梨洲學,非陽明亦非蕺山也。要之,五先生者,皆時勢所造之英雄,卓然成一家言。求諸前古,則以比周、秦諸子,其殆庶幾;後此惟南宋永嘉一派(陳止齋、葉水心、陳龍川一派),亦略肖焉。然以永嘉比五先生,則有其用而無其體者也;即所謂用者,亦有其部分而無其全者也。故吾欲推當時學派,為秦漢以來二千年空前之組織,殆不為過。

  五先生之學,有普通者,有特別者。請言其普通者:曰以堅忍刻苦為教旨相同也。習齋專標忍嗜欲、苦筋力之旨,為學道不二法門。近世余杭章氏以比諸羅馬之斯多噶派,諒矣。亭林講學,首倡行己有恥。其言曰:「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其宗旨所在可知也。王、黃、劉雖不標名號,跡其生平行誼,非浮靡柔脆者所能望其肩背也。船山以不忍剃髮之恥,顛頓竄伏於山谷者,數十年如一日,尤空前絕俗之行也。蓋以身教,教之大者也。此其一。曰以經世致用為學統相同也。五先生之著述,可覆按也,彼其經世,非猶夫宋乾、淳間永嘉派之言也(詳見下段)。此其二。曰以尚武任俠為精神相同也。顧、黃、王三先生,曆參魯、唐、桂三王軍事,其勇略章章在耳目也。船山《讀通鑒論》《宋論》《黃書》《噩夢》諸作,痛歎于黃族文弱之病,其傷心如見也。繼莊,絕世之秘密運動家也,惜其所志不遂,而其謀不彰也。習齋則屢言勇為達德,日與其徒肄於射圃,終身不衰也。以口碑所述,梨洲絕擅技擊(友人某為余言,有劇盜欲學梨洲技擊,苦不得階進,乃偽為受業於門,三年,乃盡傳之雲。述者忘其記載所自出,真偽莫辨也。然觀其袖錐入京師,謀復仇,則其擅技擊諒不繆),亭林亦然(顧氏有三世僕,曰陸恩,叛投裡豪,欲訐告亭林通海。亭林獨潛往手擒之,數其罪湛諸水雲。亭林膂力、技擊可想見),習齋亦然(習齋削竹為刀以勝劍客,其術殆有所受也)。凡此誠不足以為諸先生重,雖然,此亦國粹之一種,言尚武者所不可廢也,(吾昔常持論謂中國將來若講體育,則如易筋術、拳術等,不可不改良而存之。日本之柔術、相撲術,劍術等,維新後而益昌,誠非無故也。此次日俄之役,日軍每於突擊獲奇勝,論者多歸功於此等舊術,而西人亦詫之不置雲)而諸先生皆躬嫻之。此其三。曰以科學實驗為憑藉相同也。亭林、梨洲、船山之著作等身,若地理,若歷史,若音韻,若律曆,皆有其所創見,夫人而知矣。以全謝山所作《繼莊傳》證之,其學亦豈讓三子?習齋專主實行,而下手工夫,取的于《周官》德、行、藝之三物,蓋亦以矯明末空談之弊焉。傳習齋學最親切者,曰李剛主。觀剛主之著述,可以知習齋矣(諸先生之述著評,詳下段)。此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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