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 上頁 下頁
第四章 老學時代


  三國、六朝為道家言猖披時代,實中國數千年學術思想最衰落之時也。申而論之,則三國、六朝者,懷疑主義之時代也,厭世主義之時代也,破壞主義之時代也,隱詭主義之時代也,而亦儒、佛兩宗過渡之時代也。

  東漢儒教之盛如彼,乃不數十年,至魏、晉而其衰落忽如此,何也?推原其故,蓋有五端。

  一由訓詁學之反動力也。漢季學者守師說,爭門戶,所謂「碎義逃難, 便辭巧說。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不能通」。(見《漢書·藝文志》)學問之汩沒性靈,至是已極。物極必反,矯枉過直。故降及魏、晉,人心厭倦,有提倡虛無者起,則群率而趨之,舉一切思想投入懷疑破壞之渦中,殆物理恒情,無足怪者。此其一。

  一由魏氏之提倡惡俗也。晉泰始元年,傅玄上疏曰:「近者魏武好法術, 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守節。」孟德既有冀州,崇獎跅弛之士,下令再三,至於求「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建安二十二年八月令、十五年春令、十九年十二月令,語意皆同),於是風俗大壞,人心一變。顧亭林所謂「經術之治,節義之防,光武、明、章數世為之而未足;毀方敗常之俗,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誠哉其知言也! 儒術之亡,半坐是故。此其二。

  一由殺戮過甚人心皇惑也。漢世外戚、宦官之禍,連踵繼軌。兩漢後妃之家,著聞者四十餘氏,大者夷滅,小者放竄,其身家俱全者,不得四五;宦官弄權,殺人如草,一朝為董、袁所襲,亦無孑遺。人人漸覺骨肉之間皆有刀俎。若乃黨錮之禍,俊、顧、廚、及,一網以盡;其學節冠一世,位望至三公者,亦皆駢首闕下,若屠豬羊。天下之人,見權勢之不可恃也如彼,道德學問之更不可恃也如此,人心旁皇,罔知所適。故一遁而入於虛無荒誕之域,芻狗萬物,良非偶然。此其三。

  一由天下大亂,民苦有生也。漢末自張角、董卓、李傕、郭汜、曹操、袁紹、孫堅、劉備以來,四海鼎沸,原野厭肉,溪穀盈血;繼以晉代八王、五胡之亂,中原喋血,一歲數見,學者既無所用,亦困於亂離,無複有餘裕以研究純正切實之學,但覺我生靡樂,天地不仁。厭世之觀,自然發生。此其四。

  以此四因,加以兩漢帝王、儒者崇尚讖緯,迷信休咎,所謂陰陽五行之謬說,久入人心。而權勢、道德,既兩無可憑,民志皇皇,以為殆有司命之者存,吾祈焉、禳焉、煉養焉、服食焉,或庶可免,於是相率而歸之。此其五。

  此五者,殆當時學術墮落之最大原因也。故三國、六朝間,老子之教遍天下,但其中亦有派別焉。

  一曰玄理派。自魏文提倡曠達,舉世化之。前此建安七子,既已以浮靡相尚,後遂為清談之俗者二三百年。開其宗者,實為何晏、王弼。《晉書·王衍傳》稱「晏、弼祖述老莊,謂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而不存者也」。蓋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亦有應於時勢,而可以披靡天下者焉。此後如阮籍、嵇康、劉伶、王衍、王戎、樂廣、衛玠、阮瞻、郭象、向秀之流,皆以談玄有大名于時;乃至父兄之勸戒,師友之講求,莫不以推究老、莊為第一事業(《潘京傳》云:「京與樂廣談,廣深歎之,謂曰:『君天才過人,若加以學,必為一代談宗。』京遂勤學不倦。」又《王僧虔傳》引其《戒子書》雲「汝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而便執麈尾,自稱談士,此最險事」云云)。當時《六經》之中,除《易》理外,盡皆閣束;而諸傳中稱揚人學問者,皆以「揅精《老》《易》」等語。《老》《易》並稱,實當時之普通名詞也。范甯謂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卞壺斥王澄、謝鯤,謂悖禮傷教,中朝傾覆,實由於此,非過言也。平心論之,若著政治史,則王、何等傷風敗俗之罪,固無可假借;若著學術思想史,則如王弼之於《老》《易》,郭象、向秀之于《莊》,張湛之於《列》,皆有其所心得之處,成一家言,以視東京末葉咬文嚼字之腐儒,殆或過之焉。老學雖偏激,亦南派一鉅子,世界哲學應有之一義,吾雖惡之而不願為溢惡之言也。但其魔業之影響於群治者,既若彼焉矣。無他,老子既以破壞一切為宗旨,而複以陰險之心術、詭黠之權謀佐之,故老學之毒天下,不在其厭世主義,而在其私利主義。魏、晉崇老,其必至率天下而禽獸,勢使然也。此為當時老學正派。

  二曰丹鼎派。馬貴與曰:「道家之術,雜而多端。蓋清淨一說也,煉養一說也,服食又一說也,經典科教又一說也。俱欲冒以老氏為之宗主,以行其教。」(《文獻通考·經籍考》五十二)此實數千年道教流派之大略也。煉養、服食兩派,其指歸略同,吾概括之,名曰丹鼎派。此派蓋導源于秦漢之交,始皇時,侯生、盧生等既倡神仙之說。漢初張良,功成身退,自言從赤松子遊。其是否依託,姑弗深考,但留侯必有此等思想,可斷言也。漢武迷信封禪,李少君、欒大之徒相與炫惑,於是煉養、服食之說益盛。至漢末魏伯陽著《參同契》,密勿傳授,其焰益播(後蜀彭曉序《參同契》雲,謂伯陽先示青州徐從事,徐乃隱名而注之,複以授同郡淳于叔通,遂行於世)。至晉葛洪而集其大成。洪著《抱樸子》內、外編各四卷,《神仙傳》十卷,《隱逸傳》十卷,其他雜著一百餘卷。其言曰:「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更有所謂《丹經》者,發明服食之訣,其言詭誕,不可窮詰。而後世神仙家之思想,實宗此。此派之說,其在前者,文成、五利之徒,實依託以誑人主而取富貴,固不足道;至如魏、葛輩,所志或不在是。蓋懷抱厭世思想,而又不悟解脫真理,知有軀殼,不知有靈魂,徒欲長生久視,遊戲塵寰,是野蠻時代宗教思想必有之現象,無足怪者(印度婆羅門外道,每欲速滅其軀殼,以享涅槃之樂;中國神仙家言,每欲長保其軀殼,以享飛升之樂。雖其見地之深淺不同,要之為軀殼所迷縛一也。古埃及人用木乃伊術保全屍體,是由重視軀殼所致也;耶教號稱重魂,而其言末日審判,死者皆從塚中複生,其為軀殼所迷亦至矣。宗教進化之第一級,莫不如是。神仙家言,又何責焉)。此為當時老學第一別派。

  三曰符籙派。籙符之視丹鼎,風益下矣。丹鼎派起于漢初,符籙派起於漢末。順、桓間,宮崇、襄楷始以《于吉神書》上於朝,後張角用其術以亂天下(《後漢書·襄楷傳》云:「楷上書言,臣前上琅琊,宮崇所受《于吉神書》,不合明聽。」又云:「初,琅琊宮崇詣闕,上其師于吉于曲池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號《太平清令書》。其言陰陽五行為家,而多巫覡雜語。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經,乃收藏之。後張角頗有其書焉。」云云。是張角之術所自本也。按:《于吉神書》,即道家所謂《太平經》者,宋中興,史志始著錄,馬端臨《經籍考》亦存其目。于吉後為孫策所殺,順帝時距孫策據江東,已七十餘年矣)。同時張道陵亦托此術,密相傳授,延至後世,仰為真人,奉為天師(按:《三國志》裴《注》云:「張陵,漢順帝時人。入蜀居鶴鳴山中造符書,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魯,以其法相授,自號師君,其眾曰鬼卒,曰祭酒,曰理頭。朝廷不能討,就拜魯為漢甯太守。」此張陵始末見於傳記者也。後寇謙之自言嘗遇老子,命繼道陵為天師,於是六朝以來,天師之號起。《通考》載唐天寶六載,以後漢天師子孫嗣真教,冊贈天師為太師。宋太宗祥符九年,賜信州道士張正隨號真靜先生,自是凡嗣世者皆賜號。元至元十三年,賜張宗演靈應沖和真人之號,給三品銀印。其後屢有加號,晉秩至一品,明太祖時改為二品,沿襲以至於今,幾與孔氏之衍聖公、耶氏之教皇等矣,豈不異哉)。自是南北朝士大夫,習五斗米道(即張陵教派之名)者,史不絕書,而寇謙之最顯於北(《魏書·釋老志》雲「寇謙之自言遇仙人成公興授以大法,又遇太上老君,命之繼天師張陵之後,處師位,賜以《雲中音誦新科之誡》二十卷」云云。太上老君及天師等名稱,實始於此。其後崔浩師事之,受其法術,言之于元魏世祖,乃遣使奉玉帛牲牢迎致焉。於是崇奉天師,顯揚新法,宣佈天下道業大行。每帝即位必受符籙,以為故事云云),陶弘景最顯于南(《梁書》言陶弘景好陰陽五行風角星算,修辟穀導引之法, 受道經符籙。武帝素與之遊,及禪代之際,弘景取圖讖之文獻之,思誼益厚。及即位,猶自上章。朝士受道者眾,三吳及邊海之際,信之逾甚。陳武世國吳興,故亦奉焉)。蓋六藝、九流一切掃地,而此派獨滔滔披靡天下矣。竊嘗論之,其時佛教已入震旦,妖妄者流,竊其象教密宗最粗淺之說,以欺惑愚眾。故其所言天地淪壞劫數終盡,略與佛經同;又言天尊之體,常年不滅,往往開劫度人(彼中言天尊開劫,已非一度,有延康、赤明、龍漢、開皇等年號,其間相去四十一億萬載云云,皆竊佛氏過去七佛之說,成、住、壞、空四劫之論也),皆損益四《阿含》《俱舍論》等所說,剽竊之跡,顯然可見,而複取兩漢儒者陰陽五行之迷信以緣附之。故吾謂此時為儒、佛過渡時代,此派實其最著者也。此為當時老學第二別派。

  四曰占驗派。自西京儒者翼奉、眭孟、劉向、匡衡、龔勝之徒,既已盛說五行,誇言讖緯;及光武好之,其流愈鬯。東京儒者,張衡、郎最稱名家,襄楷、蔡邕、揚厚等亦班班焉。於是所謂風角、遁甲、七政、元氣、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專、須臾、孤虛、雲氣諸術(諸術名義解,俱見《後漢書·方術列傳》注,恕不具引),盛行于時。《後漢書·方術列傳》所載者三十三人, 皆此類也。然其術至三國而大顯,始儼然有勢力於社會。若費長房、于吉、管輅、左慈輩,其尤著者也。其後郭璞著《葬書》(此書《四庫》著錄,或言依託璞名),注《青囊》(此書今佚),為後世堪輿家之祖。而嵇康亦有《難宅無吉凶論》,則其時風水說之盛行可知。《隋·志》著錄《珞琭子》一書(六朝人撰),言祿命者,以為本經,而臨孝恭有《祿命書》,陶弘景有《三命抄》,實後世算命家之祖。衛元嵩著《元包》,庾季才著《靈台秘苑》(皆北周人),為後世言蔔筮者之大成。陶弘景著《相經》,為後世言相法者之祖。凡千年以來,誣罔怪誕之說,汩溺人心者,皆以彼時確然成一科學。雖謂為魏、晉、六朝間,為陷溺社會之罪惡府可也。此為當時老學第三別派。

  要而論之,當時實道家言獨佔之時代也。其文學亦彪炳可觀,而發揮厭世精神亦最盛。所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語,其代表也。此皆老子「芻狗萬物」、楊朱「奚遑死後」之意也。雖我國二千年文學,大率皆此等音響,而魏、晉、六朝,為尤甚焉。曾無雄奇進取之氣, 惟餘靡靡頹惰之音,老、楊之毒焰使然也。

  其時治經學者,雖有若王肅、杜預、虞翻、劉焯、劉炫、徐遵明之流, 然曾不能于東京學風外有所建樹,徒咬文嚼字,破碎逾甚。《北史·儒林傳》謂「南學簡約,得其精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兩派之概象雖不同,要其於數千年儒學史,無甚關係一也。雖謂其時為儒學最銷沉之時代可也。

  佛學雖自漢明以後已入中國,苻秦崇法,廣事翻譯,宗風漸衍,然謂之為佛學萌芽時代則可,竟謂之為佛學時代則不可。蓋當時之治佛學者,徒誦讀經文,皈依儀式,而于諸乘理法曾無所心得也。

  老學之毒,雖不止魏、晉、六朝,即自唐以後至今日,其風猶未息;雖然,遠不如彼時之盛矣,其派別之多,亦遠有所遜。故劃分數千年學術思想史,而名彼時為老學時代,殆無以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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