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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儒學統一時代(2)


  第二節 其歷史

  具彼六因,儒學所以視他學占優勝者,其故可知矣。雖然,其發達亦非一朝一夕之故。請略敘之。

  一、萌芽時代。當孔子之在世,其學未見重于時君也。及魏文侯受經子夏,繼以段幹木、田子方,於是儒教始大於西河。文侯初置博士官,實為以國力推行孔學之始。儒教第一功臣,舍斯人無屬矣。其次者為秦始皇。始皇焚坑之虐,後人以為敵孔教,實非然也。始皇所焚者,不過民間之書,百家之語;所坑者,不過咸陽諸生侯生、盧生等四百餘人,未嘗與儒教全體為仇也。豈惟不仇,且自私而自尊之。其焚書之令云:有欲學者,以吏為師。非禁民之學也,禁其于國立學校之外,有所私業而已。所謂吏者何?則博士是也。秦承魏制,置博士官,伏生、叔孫通、張蒼,史皆稱其故秦博士。蓋始皇一天下,用李斯之策,固已知辨上下、定民志之道,莫善於儒教矣。然則學術統一與政治統一,同在一時,秦皇亦儒教之第二功臣也。漢高早年最惡儒,有儒冠者輒溲溺之,其吐棄也至矣。而酈食其、叔孫通、陸賈等,深自貶抑,包羞忍詬以從之。及天下既定,諸將爭奪喧嘩,引為深患。叔孫通乃緣附古制,為草朝儀,導之使知皇帝之貴,然後信孔學之真有利於人主。陸賈獻《新語》,益知馬上之不可以治天下。於是過魯以太牢祠孔子,喟然興學,以貽後昆。漢高實儒教之第三功臣也。

  二、交戰時代。雖然,天下事非一蹴可幾者。當漢之初,儒教以外,諸學派其焰未衰。墨也,老也,法也,皆當時與孔學爭衡者也。其在墨家,遊俠一派獨盛,朱家、郭解之流,為一時士夫所崇拜。太史公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儒謂孔也,俠謂墨也。蓋孔、墨兩派,在當時社會,勢力殆相埒焉(秦漢時人常以仲尼、墨翟並稱,或以儒墨、儒俠並稱。南海先生所著《孔子改制考》嘗匯抄之,得百餘條)。其在道家,則漢初之時,殆奪孔席。蓋公之教曹參(史稱:曹參為齊悼惠王相,召諸儒百數,問安集百姓之道,言人人殊,莫知所從。聞膠西有蓋公者,善黃、老言,請見之。蓋公為言治道清靜,則民自定。曹參大悅,師之。後相漢,日飲醇酒,與民休息,皆得力於道家言也),黃生之事竇後(《漢書·外戚傳》云:「太后好黃帝、老子言。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按:竇後為文帝后,文帝即位之年即冊立,而崩于武帝建元六年。此四十五年間,勢傾外庭,天子、宰相莫敢逆。登高而呼,故道家言披靡朝野。史稱:老徒黃生與儒徒轅固生嘗辨難於帝前。竇後怒,使轅固入圈刺豕,欲殺之。其束縛言論自由,可見一斑矣),此倡之自上者也;淮南王之著《鴻烈解》(高誘注《淮南子》雲「天下方術之士多歸淮南,於是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講論道德,總統仁義,以著此書。其旨近於《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雲),司馬談之《論六家要指》(《史記·太史公自序》列其父談所論六家要指,謂儒、墨、陰陽、名、法、道各有所長,而歸本於道家。班固譏史公「先黃老而後《六經》」,實則此乃談之言,非遷之言也),此演之自下者也。故當時儒學雖磅礴鬱積於下,而有壓之於上者,故未能得志焉。其在法家,則景帝時代,晁錯用事(史稱:錯與洛陽宋孟、劉帶同學申商刑名之學于軹縣張恢。然則張恢殆當時法家大師也),權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而武帝雖重儒術,實好察察之明,任用桑弘羊輩,欲行李悝、商鞅之術以治天下,故儒、法並立,而相水火於朝廷。《鹽鐵論》一書,實數千年爭辨學術之第一大公案也(《鹽鐵論》,漢桓寬撰,乃敘述始元六年丞相、禦史與所舉賢良文學論辨鹽鐵均輸之利害者也。兩黨各持一見,互相詰難,洋洋十數萬言。以視英國議院爭愛爾蘭自治案、改正選舉法案者,其論辨之激烈、持理之堅確,殆有過之無不及,實為中國學界、政界放一大異彩也)。由此觀之,當儒學將定未定之際,與之爭統者凡三家。就中隨分為三小時期:第一期,為儒、墨之爭。蓋承戰國「武士道」之余習,四公子(孟嘗、平原、信陵、春申)之遺風,猶赫赫印人耳目,故重然諾、鋤強扶弱之美德,猶為一世所稱羨,尚氣之士, 每不惜觸禁網以赴之,而詆儒為柔巽者有焉矣。雖然,其道最不利於霸者,朝廷豪族,日芟而月鋤之,文、景以降,殆萎絕矣。第二期,為儒、道之爭。道家有君(如竇太后、文帝、景帝等)(如曹參、汲黯等)以為之後援,故其勢滋盛;而經數百年戰爭喪亂之後,與民休息,其道術固有適宜於當時之天擇者,故氣焰驟揚,而詆儒為虛偽繁縟者有焉矣。雖然,帝者之好尚變,而其統之盛衰亦與俱變。第三期,為儒、法之爭。儒、法兩有利於世主,而法家之利顯而近,儒家之利隱而長。景、武之時,急於功名,法語斯起,而詆儒為迂腐不切者有焉矣。然當時儒、法勝負之數,頗不在世主而在兩造之自力。蓋法家之有力者,不能善用其術,緣操切以致挫敗;而儒家養百年來之潛勢力,人才濟濟,頗能不畏強禦以伸其主義,故朝野兩途皆占全勝也。自茲以往,而儒學之基礎始定。

  三、確立時代。自魏文侯以後,最有功于儒學者,不得不推漢武帝。然武帝當竇後未歿以前,不能實行所志。彼其第一次崇儒政策,以武帝之雄才大略主持于上,竇嬰以太后之親為丞相,田蚡以帝舅為太尉,趙綰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皆推崇儒術,將迎申公于魯,設明堂,制禮作樂,文致太平。然太后一怒,綰、臧下吏,嬰、蚡罷斥,遂以蹉跌。卒至後崩,蚡複為相,董仲舒對策賢良,請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凡非在六藝之科者絕勿進。自茲以往,儒學之尊嚴,迥絕百流。遂乃興學校,置博士,設明經射策之科。公孫弘徒以緣飾經術,起家布衣,封侯策相。二千年來國教之局,乃始定矣。

  四、變相時代。一尊既定,尊經逾篤,每行一事,必求合於六藝之文。哀、平之間,新都得政,因緣外戚,遂覬非常;然必附會經文,始足以鉗盈廷之口。求諸古人,惟有周公可以附合,爰使劉歆制作偽經,隨文竄入。力有不足,假借古書。古人削竹為篇,漆書其上,今之一卷,古可專本,其為工也多,故傳書甚少;其轉徙也艱,故受毀甚易;其為費也不資,故白屋之士不能得書者甚眾。以此三者,故圖書悉萃秘府。歆既親典中書,任意抑揚, 縱懷改竄,謂此石渠秘籍,非民間有也,人孰不從而信之?即不見信,又孰從而難之?況有君權潛為驅督,於是鴻都太學承用其書,奉為太師,視為家法。莒人滅鄫,呂種易嬴,自茲以往,而儒之為儒,又非孔子之舊矣。

  五、極盛時代。雖然,新、歆之學固未能遽以盡易天下也。而東漢百余年間,孔學之全盛實達於極點。今請列西漢與東漢之比較:(一)西漢有異派之爭,而東漢無有也(西漢前半紀三小期之交戰時代,不待言矣;即武帝別黑白定一尊以後,亦尚有如汲黯之治黃老,桑弘羊、張湯之治刑法者。東漢則真絕矣);(二)東漢帝者皆受經講學,而西漢無有也(明帝親臨辟雍,養三老五更。自章帝以下,史皆稱其受經淵源);(三)西漢傳經之業專在學官,而東漢則散諸民間也(凡學權壟斷於一處者,學必衰;散佈諸民間者,學必盛。泰西古學復興時代,學權由教會移于平民,遂開近代之治,其明證也。西漢非詣博士不得受業,雖有私授,而其傳不廣。東漢則講學之風盛于一時:史所載如劉昆弟子常五百餘人,窪丹徒眾數百人,楊倫講授大澤中,弟子千余人,薛漢教授常數百人,杜撫弟子千余人,曹曾、魏應、宋登、丁恭皆弟子數千人,樓望九千余人,牟長門下著錄萬余人,蔡玄萬六千人。諸如此者,不可枚舉);(四)西漢傳經僅憑口說,而東漢則著書極盛也(西漢說經之書,惟有《春秋繁露》《韓詩外傳》一二種,其餘皆口授而已。東漢則除賈、馬、許、鄭、服、何諸大家著述傳世,人人共見者不計外,其《儒林傳》所載,如周防著四十萬言,伏恭著二十萬言,景鸞著五十萬言,其餘數萬言者,尚指不勝屈)。故謂東京儒術之盛,上軼往軌,下絕來塵,非過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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