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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全盛時代(2)


  第二節 論諸家之派別

  先秦之學,既稱極盛,則其派別自千條萬緒,非易論定。今請先述古籍分類異同之說,而別以鄙見損益之。

  古籍中記載最詳者,為《漢書·藝文志》,其所本者劉歆《七略》也。篇中「諸子略」,實為學派論之中心點;而「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 亦學術界一部之現象也。今舉「諸子略」之目如下,凡為十家,亦稱九流(小說家不在九流之內)

  一儒家,二道家,三陰陽家,四法家,五名家,六墨家,七縱橫家,八雜家,九農家,十小說家。

  又《史記·太史公自序》,述其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指》,凡六家:

  一陰陽家,二儒家,三墨家,四名家,五法家,六道德家。

  諸子書中論學派者,以《荀子》之《非十二子篇》,《莊子》之《天下篇》為最詳。《荀子》所論,凡六說十二家:

  一它囂、魏牟,二陳仲、史䲡,三墨瞿、宋鈃,四慎到、田駢, 五惠施、鄧析,六子思、孟軻。

  《莊子》所論凡五家,並己而六:

  一墨翟、禽滑厘,二宋鈃、尹文,三彭蒙、田駢、慎到,四關尹、老聃,五莊周,六惠施。

  以上四篇,皆專論學派者也。其他各書,論及者亦不鮮。《孟子》則以楊、墨並舉,又以儒、墨、楊並舉;《韓非子·顯學篇》則以儒、墨並舉,又以儒、墨、楊、秉並舉;《史記》則以老子、韓非合傳,而《孟子荀卿傳》中,附論鄒忌、鄒衍、淳於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鄒奭、公孫龍、劇子、李悝、屍子、長盧、籲子以及墨翟焉。

  四篇之論,《荀子》最為雜亂。荀子,北派之鉅子也,故所列十二家皆北人,而南人無一焉。以老子、楊朱之學如此其盛,乃缺而不舉,遺憾多矣(四方學亦未一及)。且所論者,除墨翟、惠施之外,皆非其本派中之祖師也。若乃子思、孟軻,本與荀同源,而其強辭排斥,與他子等,蓋荀卿實儒家中最狹隘者也,非徒崇本師以拒外道,亦且尊小宗而忘大宗。雖謂李斯坑儒之禍發于荀卿,亦非過言也(李斯坑儒,所以排異己者,實荀卿狹隘主義之教也),故其所是非,殆不足采,《藝文志》亦非能知學派之真相者也。既列儒家於九流,則不應別著「六藝略」;既崇儒於六藝,何複夷其子孫以儕十家,其疵一也;縱橫家毫無哲理,小說家不過文辭,雜家既謂之雜矣,豈複有家法之可言,而以之與儒、道、名、法、墨等比類齊觀,不合論理,其疵二也;農家固一家言也,但其位置與兵、商、醫諸家相等,農而可列於九流也,則如孫、吳之兵,計然、白圭之商,扁鵲之醫,亦不可不為一流,今有「兵家略」「方技略」在「諸子略」之外,於義不完,其疵三也;「諸子略」之陰陽家,與「術數略」界限不甚分明,其疵四也。故吾于班、劉之言,亦所不取。《莊子》所論,推重儒、墨、老三家,頗能絜當時學派之大綱(《天下篇》前一段所謂「內聖外王」之學,指儒家也,宋鈃、尹文,墨派也;彭蒙、田駢、慎到,老派也;莊子本身,老派也;惠施,名家言,亦與墨子《大取》《小取》等篇相近,近於墨派也。篇中一唱三歎者,惟孔、墨、老三家,實能知學界之大勢也),然猶有漏略者。太史公(司馬談)之論,則所列六家,五雀六燕,輕重適當,皆分雄於當時學界中,旗鼓相當者也。分類之精,以此為最。雖然,欲以觀各家所自起,及其精神之所存,則談之言猶未足焉耳。今請據群籍,審趨勢,自地理上、民族上放眼觀察,而證以學說之性質,制一「先秦學派大_勢表」如下: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欲知先秦學派之真相,則南、北兩分潮,最當注意者也。凡人群第一期之進化,必依河流而起,此萬國之所同也。我中國有黃河、揚子江兩大流,其位置、性質各殊,故各自有其本來之文明,為獨立發達之觀。雖屢相調和混合,而其差別自有不可掩者。凡百皆然,而學術思想其一端也。北地苦寒磽瘠,謀生不易,其民族銷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維持社會,猶恐不給, 無餘裕以馳騖於玄妙之哲理,故其學術思想常務實際,切人事,貴力行,重經驗,而修身齊家治國利群之道術,最發達焉。惟然,故重家族,以族長制度為政治之本(封建與宗法,皆族長政治之圓滿者也),敬老年,尊先祖,隨而崇古之念重,保守之情深,排外之力強。則古昔,稱先王;內其國,外夷狄;重禮文,系親愛;守法律,畏天命。此北學之精神也。南地則反是。其氣候和,其土地饒,其謀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飽暖是憂,故常達觀於世界以外。初而輕世,既而玩世,既而厭世。不屑屑於實際,故不重禮法;不拘拘於經驗,故不崇先王。又其發達較遲,中原之人常鄙夷之,謂為蠻野,故其對於北方學派,有吐棄之意,有破壞之心。探玄理,出世界;齊物我,平階級;輕私愛,厭繁文;明自然,順本性。此南學之精神也。今請兩兩對照比較,以明其大體之差別,列表如下: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古書中言南、北分潮之大勢者,亦有一二焉。《中庸》雲「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孟子》云: 「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是言南、北之異點,彰明較著者也。要之,此全盛時代之第一期,實以南、北兩派中分天下。北派之魁,厥惟孔子;南派之魁,厥惟老子。孔學之見排于南,猶老學之見排於北也。試觀孔子在魯、衛、齊之間,所至皆見尊崇;乃至宋而畏矣,至陳、蔡而厄矣,宋、陳、蔡皆鄰于南也;及至楚,則接輿歌之,丈人揶揄之,長沮、桀溺目笑之,無所往而不阻焉。皆由學派之性質不同故也。北方多憂世勤勞之士,孔席不暖,墨突不黔,棲棲者終其身焉;南方則多棄世高蹈之徒,接輿、丈人、沮、溺,皆汲老、莊之流者也。蓋民族之異性使然也。

  孔、老分雄南北,而起於其間者有墨子焉。墨亦北派也,顧北而稍近于南。墨子生於宋,宋,南北要衝也,故其學于南、北各有所采,而自成一家言。其務實際、貴力行也,實原本於北派之真精神,而其刻苦也過之;但其多言天鬼,頗及他界,肇創論法,漸闡哲理,力主兼愛,首倡平等,蓋亦被南學之影響焉。故全盛時代之第二期,以孔、老、墨三分天下。孔、老、墨之盛,非徒在第二期而已,直至此時代之終,其餘波及于漢初,猶有鼎足爭雄之姿(後見)。今為三大宗表,示其學派勢力之所及如下:

  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此其大略也。雖然,吾非謂三宗之足以盡學派也,又非如俗儒之牽合附會,欲以當時之學派盡歸納于此三宗也;不過示其勢力之盛,及拓殖之廣雲爾。請更論餘子。南、北兩派之中,北之開化先于南,故支派亦獨多。陰陽家言,胚胎時代祝官之遺也;法家言,遠祖《周禮》而以管子為繼別之大宗,申、商為繼禰之小宗,及其末流,面目大殊焉;名家言最後起,而常為諸學之媒介者也。孔、老、墨而外,惟此三家蔚為大國,巍然有獨立之姿。而三家皆起於北方。此為全盛時代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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