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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論私德(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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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謂破壞家所破壞者,往往在我而不在敵,聞者或不慊焉。蓋倡破壞者,自其始斷未有立意欲自破壞焉者也,然其勢之所趨者多若是,此不徒在異黨派有然也,即同黨派亦然。此其何故歟?竊嘗論之,共學之與共事,其道每相反,此有志合群者所不可不兢兢也。當其共學也,境遇同,志趣同,思想間,言論同,耦俱無猜,謂相將攜手以易天下。及一旦出而共事,則各人有各人之性質,各人有各人之地位,一到實際交涉,則意見必不能盡同,手段必不能盡同。始而相規,繼而相爭,繼而相怨,終而相仇者往往然矣。此實中西歷史上所常見,而豪傑所不免也。諺亦有之:「相見好,同住難。」在家庭、父子、兄弟、夫婦之間尚且有然,而朋友又其尤甚者也。于斯時也,惟彼此道德之感情深者,可以有責善而無分離。觀曾文正與王璞山、李次青二人交涉之歷史,可以知其故矣。讀者猶疑吾言乎?請懸之以待足下實際任事之日,必有不勝其感慨者。夫今之志士,必非可以個個分離孤立而能救此瀕危之國,明也,其必協同運動,組成一分業精密團結鞏固之機體,庶幾有濟。吾思之,吾重思之,此機體之所以成立,舍道德之感情,將奚以哉?將奚以哉! 且任事者,最易漓汩人之德性,而破壞之事又其尤甚者也。當今日人心腐敗達于極點之時,機變之巧,迭出相嘗,太行孟門,豈雲巉絕。曾文正與其弟書云:「吾自信亦篤實人,只為閱歷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倒把自家學壞了。」以文正之賢,猶且不免,而他更何論也。故在學堂裡講道德尚易,在世途上講道德最難。苦夫持破壞主義者,則更時時有大敵臨於其前,一舉手,一投足,動須以軍略出之。而所謂軍略者,又非如兩國之交綏雲也,在敵則挾其無窮之威力以相臨,在我則偷期密約,此遷彼就,非極機巧,勢不能不歸於劣敗之數。故破壞家之地位之性質,嘗與道德最不能相容者也。是以躬親其役者,在初時或本為一極樸實極光明之人,而因其所處之地位、所習之性質,不知不覺而漸與之俱化,不一二年,而變為一刻薄寡思、機械百出之人者有焉矣。此實最可畏之試驗場也。然語其究竟,則凡走入刻薄機詐一路者,固又斷未有能成一事者也。此非吾摭拾《宋元學案》上理窟上空談,實則於事故上證以所見者所曆者,而信其結果之必如是也。夫任事者修養道德之難既若彼,而任事者必須道德之急又若此,然則當茲沖者,可不栗栗耶!可不孳孳耶!《詩》曰:「毋教猱升木,如塗塗附。」息息自克,猶懼未能挽救于萬一,稍一自放,稍一自文,有一落千丈而已。 問者曰:今日國中種種老朽社會,其道德上之黑暗不可思議,今子之所論,反乃偏責備於新學之青年,新學青年雖或間有不德,不猶愈於彼等乎?答之曰:不然。彼等者無可望無可責者也,且又非吾筆墨之勢力範圍所能及也。中國已亡於彼等之手,而惟冀新學之青年致死而之生之,若青年稍不慎,而至與彼等同科焉,則中國遂不可救也。此則吾嘵音瘏口之微意也。 《記》曰:「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率斯義也,則以執德不宏、信道不篤、尤悔積躬、忮求成習如鄙人者,舍自責之外,更何敢靦然與天下之士說道義?雖然,西方之教亦有言:「己先自度,回向度他,是為佛行;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為菩薩發心。」以吾之自審,道力薄弱而渴思得良友善言以相夾輔而為吾藥也,則人之欲此,誰不如我!上附攻錯輔仁之義,下惟書紳自助之訓,吾言雖慚,烏可以已。 竊嘗觀近今新學界中,其齗齗然提絜德育論者,未始無人,然效卒不睹者,無他焉,彼所謂德育,蓋始終不離乎智育之範圍也。夫其獺祭遍於汗牛充棟之《宋》《元》《明》儒學案,耳食飫乎入主出奴之英、法、德倫理學史,博則博矣,而于德何與也?若者為理,若者為氣,若者為太極、無極,若者為已發、未發,若者為直覺主義,若者為快樂主義,若者為進化主義,若者為功利主義,若者為自由主義,涉其藩焉,抵其奧焉,辨則辨矣,而于德又何與也?夫吾固非謂此等學說之不必研究也。顧吾學之也,只當視之為一科學,如學理化,學工程,學法律,學生計,以是為增益吾智之一端而已。若曰德育而在是也,則所謂聞人談食,終不能飽,所謂貧子說金,無有是處。率斯道也以往,豈惟今日,吾恐更閱數十年百年,而效之不可睹如故也。嗚呼!泰西之民,其智與德之進步為正比例,泰東之民,其智與德之進步為反比例。今日中國之現象,其月暈礎潤之幾既動矣,若是乎,則智育將為德育之蠹,而名德育而實智育者,益且為德育之障也。以智育蠹德育,而天下將病智育,以「智育的德育」障德育,而天下將並病德育。此寧細故耶?有志救世者,於德育之界說,不可不深長思矣!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斯語至矣。今吾儕于日益者尚或孳孳焉,而於日損者莫或厝意。嗚呼!此道之所以日喪也。吾以為學者無求道之心則亦已耳,苟其有之,則誠無取乎多言,但使擇古人一二語之足以針砭我而夾輔我者,則終身由之不能盡,而安身立命之大原在是矣。黃梨洲曰:「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為真。」又曰:「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天下之義理無窮,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約之使其在我?」此誠示學者以求道不二法門哉。夫既曰各人自用得著,則亦聽各人之自為擇,而吾甯容嘵嘵焉。雖然,吾既欲以言責自效于國民,則以吾願學焉而未能至者,與同志一商榷之可乎? 一曰正本。吾嘗誦子王子之《拔本塞原論》矣,曰: 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智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其稱名借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以若是之積染,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以為贅疣枘鑿。(下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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