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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論私德(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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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私德之必要 私德者,人人之糧,而不可須臾離者也。雖然,吾之論著,以語諸大多數不讀書不識字之人,莫予喻也;即以語諸少數讀舊書識舊字之人,亦莫予聞也。於是吾忠告之所得及,不得不限於少數國民中之最少數者。顧吾信夫此最少數者,其將來勢力所磅礴,足以左右彼大多數者而有餘也。吾為此喜,吾為此懼,吾不能已於言。 今日踸踔俊發有骨鯁有血性之士,其所最目眩而心醉者,非破壞主義耶?破壞之必能行於今之中國與否為別問題,姑勿具論。而今之走於極端者,一若惟建設為需道德,而破壞則無需道德,鄙人竊以為誤矣。古今建設之偉業,固莫不舍有破壞之性質,古今破壞之偉人,亦靡不饒有建設之精神,實則破壞與建設相倚而不可離,而其所需之能力,二者亦正相等,苟有所缺,則靡特建設不可得期,即破壞亦不可得望也。今之言破壞者,動引生計學上分勞之例,謂吾以眇眇之躬,終不能取天下事而悉任之,吾毋寧應於時勢而專任破壞焉,既破壞以後,則建設之責,以俟君子,無待吾過慮也。此其心豈不廓然而大公也耶?顧吾以為不惟於破壞後當有建設,即破壞前亦當有建設,苟不爾者,則雖日言破壞,而破壞之目的終不得達。何也?群學公例,必內固者乃能外競。一社會之與他社會競也,一國民之與他國民競也,苟其本社會、本國之機體未立、營衛未完,則一與敵遇而必敗,或未與敵遇而先自敗。而破壞主義之性質,則以本社會本國新造力薄之少數者,而悍然與彼久據力厚之多數者為難也,故不患敵之強,而惟患我之弱。我之所恃以克敵者何在?在能團結一堅固有力之機體而已。然在一社會、一國家,承累年積世之遺傳習慣,其機體由天然發達,故成之尚易。在一黨派則反是,前者無所憑藉,並世無所利用,其機體全由人為發達,故成之最難。所謂破壞前之建設者,建設此而已。苟欲得之,舍道德奚以哉! 今之言破壞者,動曰一切破壞,此讏言也。吾輩曷為言破壞?曰:去其病吾社會者雲爾。如曰一切破壞也,是將並社會而亦破壞之也。譬諸身然,沉屙在躬,固不得不施藥石,若無論其受病不受病之部位,而一切針灸之、攻泄之,則直自殺而已!吾亦深知夫仁人志士之言破壞者,其目的非在破壞社會,而不知「一切破壞」之言,既習于口而印於腦,則道德之制裁已無可複施,而社會必至於滅亡。吾亦深知夫仁人志士之言破壞者,實鑒於今日之全社會,幾無一部分而無病態也,憤慨之極,必欲翻根柢而改造之,斯固然也。然療病者無論下若何猛劑,必須恃有所謂「元神真火」者,以為驅病之源,苟不爾者,則一病未去,他病複來,而後病必更難治於前病,故一切破壞之言,流弊千百,而收效卒不得一也。何也?苟有破壞者有不破壞者,則其應破壞之部分,尚可食破壞之利,苟一切破壞,則不惟將來宜成立者不能成立,即目前宜破壞者亦卒不得破壞,此吾所敢斷言也。吾疇昔以為中國之舊道德,恐不足以範圍今後之人心也,而渴望發明一新道德以補助之(參觀第五節《論公德篇》)。由今以思,此直理想之言,而決非今日可以見諸實際者也。夫言群治者,必曰德,曰智,曰力,然智與力之成就甚易,惟德最難。今欲以一新道德易國民,必非徒以區區泰西之學說所能為力也,即盡讀梭格拉底、柏拉圖、康德、黑智兒之書,謂其有「新道德學」也則可,謂其有「新道德」也則不可。何也?道德者行也,而非言也,苟欲言道德也,則其本原出於良心之自由,無古無今,無中無外,無不同一,是無有新舊之可雲也。苟欲行道德也,則因於社會性質之不同,而各有所受。其先哲之微言,祖宗之芳躅,隨此冥然之軀殼,以遺傳於我躬,斯乃一社會之所以為養也,一旦突然欲以他社會之所養者養我,談何容易耶!竊嘗舉泰西道德之原質而析分之,則見其得自宗教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法律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社會名譽之制裁者若干焉。而此三者,在今日之中國能有之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而猶雲欲以新道德易國民,是所謂磨磚為鏡、炊沙求飯也。吾固知言德育者,終不可不求泰西新道德以相補助,雖然,此必俟諸國民教育大興之後,而斷非一朝一夕所能獲。而在今日青黃不接之頃,則雖日日聞人說食,而己終不能飽也。況今者無所挾持以為過渡,則國民教育一語,亦不過托諸空言,而實行之日終不可期,是新道德之輸入,因此遂絕望也。然則今日所恃以維持吾社會于一線者何在乎?亦曰:吾祖宗遺傳固有之舊道德而已(道德與倫理異,道德可以包倫理,倫理不可以盡道德。倫理者或因於時勢而稍變其解釋,道德則放諸四海而皆准,俟諸百世而不惑者也。如要君之為有罪,多妻之非不德,此倫理之不宜於今者也,若夫忠之德、愛之德,則通古今中西而為一者也。諸如此類不可枚舉。故謂中國言倫理有缺點則可,謂中國言道德有缺點則不可),而「一切破壞」之論興,勢必將並取舊道德而亦摧棄之。嗚呼!作始也簡,將畢也巨。見披髮于伊川,知百年而為戎,毋曰「吾姑言之以快一時」雲爾。汝之言而無力耶,則多言奚為?汝之言而有力耶,遂將以毒天下,吾願有言責者一深長思也。 讀者其毋曰:今日救國之不暇,而嘵嘵然談性說理何為也?諸君而非自認救國之責任也,則四萬萬人之腐敗,固已久矣,而豈爭區區少數之諸君?惟中國前途懸于諸君,故諸君之重視道德與蔑視道德,乃國之存亡所由系也。今即以破壞事業論,諸君亦知二百年前英國革命之豪傑為何如人乎?彼克林威爾實最純潔之清教徒也。亦知百年前美國革命之豪傑為何如人乎?彼華盛頓所率者皆最質直善良之市民也。亦知三十年前日本革命之豪傑為何如人乎?彼吉田松陰西鄉南洲輩皆朱學王學之大儒也。故非有大不忍人之心者,不可以言破壞,非有高尚純潔之性者,不可以言破壞。雖然,若此者,言之甚易,行之實難矣。吾知其難而日孜孜焉,兢業以自持,因勉以自勗,以忠信相見,而責善於友朋,庶幾有濟;若乃並其所挾持以為破壞之具者而亦破壞之,吾不能為破壞之前途賀也。吾見世之論者以革命熱之太盛,乃至神聖洪秀全而英雄張獻忠者有焉矣,吾亦知其為有為而發之言也,然此等孽因可多造乎!造其因時甚痛快,茹其果時有不勝其苦辛者矣。夫張獻忠更不足道矣,即如洪秀全,或以其所標旗幟有合於民族主義也,而相與頌揚之,究竟洪秀全果為民族主義而動否,雖論者亦不敢為作保證人也。王莽何嘗不稱伊周?曹丕何嘗不法禹舜?亦視其人何如耳。大抵論人者必於其心術之微,其人而小人也,不能以其與吾宗旨偶同也,而謂之君子。如韓侂胃之主伐金論,我輩所最贊者,然贊其論不能贊其人也。其人而君子也,不能以其與吾宗旨偶牾也,而竟斥為小人。王猛之輔苻秦,我輩所最鄙者,然鄙其事不能抹煞其人也。倘論者如略心術而以為無關重輕也,夫亦誰能尼之;但使其言而見重於社會也,吾不知於社會全體之心術所影響何如耳。不寧惟是而已,夫鼓吹革命,非欲以救國耶?人之欲救國,誰不如我?而國終非以此「瞎鬧派」之革命所可得救;非惟不救,而又以速其亡,此不可不平心靜氣而深察也。論者之意必又將曰:非有瞎鬧派開其先,則實力派不能收其成。此論之是否,屬別問題,茲不深辯。今但問論者之意,欲自為瞎鬧派,且使聽受吾言者悉為瞎鬧派乎?恐君雖欲自貶損,而君之地位固有所不能也。即使能焉,而舉國中能瞎鬧之人正多,現在、未來瞎鬧之舉動亦自不少,而豈待君之入其間而添一蛇足也?而更何待君之從旁勸駕也?況君之言,皆與彼無瞎鬧之資格者語,而其有瞎鬧之資格者,又非君之筆墨勢力範圍所能及也。然則吾儕今日亦務為真救國之事業,且養成可以真救國之人才而已。誠如是也,則吾以為此等利口快心之言可以已矣。昔曹操下教,求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彼其意豈不亦曰「吾以救一時」雲爾,而不知流風所播,遂使典午以降,廉恥道喪。五胡迭侵,元魏憑淩,黃帝子孫勢力之墜地,即自茲始。此中消息,殆如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感召之機,銖黍靡忒。嗚呼,可不深懼耶?可不深懼耶!其父攫金,其子必將殺人;京中高髻,四方必高一尺。今以一國最少數之先覺,號稱為得風氣之先者,後進英豪,具爾瞻焉,苟所以為提倡者一誤其途,吾恐功之萬不足以償其罪也。古哲不雲乎,「兩軍相對,哀者勝矣。」今日稍有知識、稍有血性之士,對於政府而有一重大敵,對於列強而複有一重大敵,其所以兢兢業業蓄養勢力者宜何如?實力安在?吾以為學識之開通,運動之預備,皆其餘事,而惟道德為之師。無道德觀念以相處,則兩人且不能為群,而更何事之可圖也。自起樓而自摧燒之,自蒔種而自踐踏之,以雲能破壞則誠有矣,獨惜其所破壞者,終在我而不在敵也。曾文正者,近日排滿家所最唾駡者也,而吾則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吾以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猶壯年,則中國必由其手而獲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極純厚也,故雖行破壞可也,惟以修行之極嚴謹也,故雖用權變可也。故其言曰「紮硬寨,打死仗」,曰「多條理,少大言」,曰「不為聖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穫,但問耕耘」。彼其事業之成,有所以自養者在也,彼其能率厲群賢以共圖事業之成,有所以孚於人且善導人者在也。吾黨不欲澄清天下則已,苟有此志,則吾謂《曾文正集》不可不日三複也。夫以英、美、日本之豪傑證之則如彼,以吾祖國之豪傑證之則如此,認救國之責任者,其可以得師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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