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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論私德(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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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何其一字一句,皆凜然若為今日吾輩說法耶!夫功利主義在今且蔚成大國,昌之為一學說,學者非惟不羞稱,且以為名高矣。陽明之學,在當時猶曰贅疣枘鑿,其在今日,聞之而不卻走不唾棄者幾何?雖然,吾今標一鵠於此。同一事也,有所為而為之,與無所為而為之,其外形雖同,而其性質及其結果乃大異。試以愛國一義論之。愛國者,絕對者也,純潔者也,若稱名借號于愛國,以濟其私而滿其欲,則誠不如不知愛國、不談愛國者之為猶愈矣。王子所謂功利與非功利之辨,即在於是。吾輩試于清夜平旦返觀內照,其能免于子王子之所訶與否?此則非他人所能窺也。大抵吾輩當發心伊始,刺激於時局之事變,感受乎時賢之言論,其最初一念之愛國心無不為絕對的純潔的,此盡人所同也。乃浸假而或有分之者,浸假而或有奪之者,既已奪之,則謂猶有愛國心之存,不可得矣。而猶貪其名之美而足以炫人也,乃姑假焉;久假不歸,則亦烏自知其非有矣。夫其自始固真誠也,而後乃不免於虛偽,然則非性惡也,而學有未至也,亦於所謂拔本塞源者,未嘗一下刻苦工夫焉耳。王子又言:「殺人須在咽喉處下刀,為學須從心髓入微處用力。」我輩而甘自暴棄也,則亦已耳,苟不爾者,則於心髓入微處痛下自治力,其真不容已也。頃見某報有排斥鄙人舊道德之論者,謂:「今日只當求愛國忘身之英雄,不當求束身寡過之迂士。既為英雄矣,即稍有缺點,吾輩當恕其小節,而敬其熱心。」又曰:「欲驅發揚蹈厲、龍拏虎擲之血性男子,而一一循規蹈矩、粹面盎背,以入於奄奄無氣之途,吾不知亡國之慘禍既在目前,安用此等腐敗迂闊之人格為也?」吾以為此言又與于自文之甚者也。夫果為不拘小節之英雄猶可言也,特恐英雄百不得一,而不拘小節者九十九焉。我躬之在此一人之內耶?抑在彼九十九人之內耶?則惟我乃能知之。如曰無須如王子所謂拔本塞原者而亦可以為英雄也,則不誠無物,吾未見有能成就者也。如曰吾之本原本已純美,而無所用其拔與塞之功也,則君雖或能之,而非所可望於我輩習染深重、根器淺薄之人,夫安得不於此兢兢也。況吾之所謂舊道德者,又非徒束身寡過、循規蹈矩之雲也,以束身寡過、循規蹈矩為道德之極則,此又吾子王子所謂斷潢絕港,行焉而不能至者也。苟不以心髓入微處自為課程,則束身寡過之虛偽與愛國忘身之虛偽,循規蹈矩之虛偽,與龍拏虎擲之虛偽正相等耳。何也?以其于本原之地絲毫無與也。以愛國一義論之既有然,其他之諸德亦例是而已。 二曰慎獨。拔本塞原論者,學道之第一著也。苟無此志,苟無此勇,則是自暴自棄,其他更無可複言矣。然志既立,勇既鼓,而吾所受於數千年來社會之薰染,與夫吾未志道以前所自造之結習,猶盤伏於吾腦識中而時時竊發,非持一簡易之法以節制之涵養之,不能保其無中變也。若是者,其惟慎獨乎。慎獨之義,吾儕自束髮受《大學》《中庸》,誰不飫聞?顧受用者萬不得一,固由志之未立,亦所以講求者有未瑩也。吾又聞諸子王子曰:「慎獨即是致良知。」(《與黃勉之書》)然則王子良知之教,亦慎獨盡之矣。學者或問王子:「近來工夫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處。」子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子曰:「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志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穩當。」此真一針見血之言哉(實則《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二語,已直接指點無餘蘊矣)!其門下錢緒山引申之曰:「識得良知是一個頭腦,雖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處,雖獨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處。」故以良知為本體,以慎獨為致之之功。此在泰東之姚江,泰西之康德,前後百餘年間桴鼓相應,若合符節,斯所謂東海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而求道之方,片言居要,徹上徹下,真我輩所終身由之而不能盡者也。顧我輩於此一義,猶往往欲從之而末由者何也?王子又言:「以道之變動不居,縱橫顛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見,而又文飾之,其為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以是誑己誑人,終車沒溺而不悟。非誠有求為聖人之志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發其神奸所攸伏也。」又言:「以某之不肖,蓋亦嘗陷溺其間者有年。賴天之靈,偶誤良知,乃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於外,而心勞日拙者也。十餘年來,雖痛自洗剔創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時生。」夫以子王子之學,高尚純美,優入聖域,而自敘得力,猶曰「包藏禍機,作偽於外」,猶曰「病根深痼,萌蘖時生」,然則我輩之未嘗問道、未嘗志道、未嘗學道者,其神奸之所由伏,寧有底極耶?此拔本塞原論,所以必當先有事也。王子既沒,微言漸湮,浙中一派提絜本體過重,迨於晚明,不勝其敝。而劉蕺山乃複單標慎獨以救王學未流,實則不過以真王學矯偽王學,其拳拳服膺者,始終仍此一義,更無他也。今日學界之受毒,其原因與晚明不同,而猖狂且十倍。其在晚明,滿街皆是聖人,而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其在今日,滿街皆是志士,而酒色財氣之外,更加以陰險反覆、奸黠涼薄,而視為英雄所當然。晚明之所以猖狂者,以竊子王子直接簡易之訓以為護符也;今日所以猖狂者,則竊通行之愛國、忘身、自由、平等諸口頭禪以為護符也。故有恥為君子者,無恥為小人者,明目張膽以作小人,然且天下莫得而非之,且相率以互相崇拜,以為天所賦予我之權當如是也。夫寧知吾之所哆然自恣者,乃正為攸伏之神奸效死力耳!嗚呼,吾人而欲求為人以立於天地間也,則亦誰能助我?誰能規我?舍息息慎獨之外,更何恃哉?更何恃哉!昔吾常謂景教為泰西德育之源泉,其作用何在?曰在祈禱。祈禱者,非希福之謂也。晨起而祈焉,晝餐而祈焉,夕寢而祈焉,來複乃合稠眾而祈焉。其祈也,則必收視返聽,清其心以對越於神明,又必舉其本日中所行之事所發之念而一一紬繹之。其在平時,容或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其在祈禱之頃,則以為全知全能之上帝,無所售其欺也,故正直純潔之思想不期而自來,於涵養、省察、克治三者之功,皆最有助力,此則普通之慎獨法也。日日如是,則個人之德漸進;人人如是,則社會之德漸進。所謂泰西文明之精神者,在是而已。《詩》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又曰:「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東西之教,寧有異耶。要之,千聖萬哲之所以度人者,語上語下雖有差別,頓法漸法雖有異同,若夫本原之地,一以貫之,舍慎獨外,無他法門矣。此寧得曰某也欲為英雄,某也欲為迂士,而趨舍因之異路耶?諺曰:英雄欺人。欺人之英雄容或有之,自欺之英雄則吾未之前聞也。抑王子又曰:「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吾儕自命志士者,而皆有神奸伏於胸中而不能自克,則一國之神奸永伏于國中而未由相克,其亦宜矣。 三曰謹小。「大德不逾閑,小德可出入」,此固先聖之遺訓哉。雖然,以我輩之根器本薄弱,而自治力常不足以自衛也,故常隨所薰習以為遷流。小德出入既多,而大德之逾閑遂將繼之矣,所謂涓涓不塞將成江河,綿綿不絕將尋斧柯也。錢緒山云:「學者工夫不得伶俐直截,只為一『虞』字作祟。良知是非從違,何嘗不明,但不能一時決斷,如自虞度日,此或無害於理否?一或可苟同於俗否?二或可欺人於不知否?三或可因循一時以圖遷改否?四隻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又曰:「平時一種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為不足害道。由今觀之,一塵可以矇目,一指可以蔽天,良可懼也。」嗚呼,此又不啻一字一句皆為吾徒棒喝也!以鄙人之自驗,生平德業所以不進者,皆此四種虞法梗乎其間。蓋道心與人心交戰之頃,彼人心者,常能自聘請種種之辯護士,設無量巧說以為之辭。昔嘗有詩曰:「聞道亦不遲,其奈志不立。優柔既養奸,便佞更縱敵。謂茲小節耳,操之何太急!謂是戒將來,今且月攘一。」此實區區志行薄弱之征驗,不敢自諱。而吾黨中之與吾同病者,當亦不乏人,斯乃不可不共勉也。曩見曾文正自述戒煙、早起、日記三事,其實行之難也如彼,初蓋疑焉,及一自試驗,然後知戔戔者之果不易也。而吾輩將來道行、功業之不能及文正者,即可于此焉蔔之。非謂此戔戔者足為道行、事業之源泉也,文正自治力之強,過於吾輩,即小可以喻大也。蕺山先生曰:「吾輩習俗既深,平日所為皆惡也,非過也。學者只有去惡可言,改過工夫卻用不著。」又曰:「為不善卻自恕為無害,不知宇宙盡寬,萬物可容,容我一人不得。」又曰:「吾輩偶呈一過,人以為無傷,不知從此過而勘之,先尚有幾十層,從此過而究之,後尚有幾十層。故過而不已必惡,謂其出有源,其流無窮也。」此等語真所謂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欲覺晨鐘,稍有腦筋者讀之,皆宜發深省焉矣。夫使吾之所謂小過者,果獨立焉而無其因果,則區區一節,誠或不足以為病;而無如有前乎此者數十層,有後乎此者數十層,以相與為緣,若是乎則亦何小之非大也。譬諸治國,一偏區之饑寒盜賊,其事甚小也。而推其何以至此之由,則必其政府施政之有失也,社會進步之不調也,極其流弊,一偏區如此,他偏區如此,其禍亂遂將蔓及全國也。譬諸治身,一二日之風寒疥癬,其事甚小也。而推其何以至此之由,則必其氣血稍虧之感召也,衛生不協之釀成也,極其流弊,一日如此,他日如此,其痼疾或乃入於膏肓也。今吾輩之以不矜細行自恕者,其用心果何居乎?細行之所以屢屢失檢,必其習氣之甚深者也,必其自治之脆薄而無力者也。其自恕之一念,即不啻曰:吾身不能居仁由義。是並康德所謂良心之自由而放棄之也,必合此數原因,然後以不矜細行自安焉,是烏得更以小論也。而況乎以接為構,而日與相移,純粹之德性勢不能敵旦旦之伐也。《孟子》曰:「能充無欲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以反比例觀之,則知充纖毫涼薄之心,可以殺弑父;充纖毫險黠之心,可以賣國也。所惡者不在其已發之跡象,而在其所從發之根原也。以不拘小節之英雄自命者,其亦可以思矣。 以上三者,述鄙人所欲自策厲之言也。天下之義理無窮,僅舉三義者,遵梨洲之教,以守約為貴也。多述前賢訓言者,末學譾陋,所發明不能如前賢也。專述子王子與其門下之言者,所願學在是,他雖有精論,未嘗能受也。抑古之講學者,必其心得也甚深,而身體力行也甚篤,雖無言焉,已足以式化天下,而言論不過其附庸耳。不知道如鄙人,寧當有言。顧吾固雲未能自度而先度人,竊自附于菩薩之發心矣。若問鄙人於此三者能自得力與否,固踧然無以為對也。願讀者毋曰:彼固不能實行也,而遂吐棄之。苟其言有一二可采者,則雖無似如鄙人,猶勿以人廢言,則鄙人以此言貢獻於社會之微意也。 至如某報謂鄙人責人無已時,則吾知罪矣。孟子曰:「責善,朋友之道。」吾以言論友天下士,自附斯義,毋亦可乎?讀者亦毋吝相責,常夾輔我,挾持我,使自愧自厲而冀一二成就於將來,則所以恩我者,無量也夫,無量也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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