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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論尚武(2)


  四、由習俗之濡染。天下移人之力,未有大於習慣者也。西秦首功,而女子亦知敵愾;斯巴達重武,而婦人亦能輕死。夫秦與斯巴達之人,豈必生而人人有此美性哉?風氣之所薰,見聞之所染,日積月累,久之遂形為第二之天性。我中國輕武之習,自古然矣。鄙諺有之曰:「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故其所謂軍人者,直不啻惡少無賴之代名詞;其號稱武士者,直視為不足齒之傖父。夫東西諸國之待軍人也,尊之重之,敬之禮之,馨香屍祝之;一入軍籍,則父母以為榮,鄰里以為幸,宗族交遊以為光寵,皆視此為人生第一名譽之事。唯東西人之重視之也如此,故舉國人之精神,莫不萃於此點,一切文學、詩歌、戲劇、小說、音樂,無不激揚蹈厲,務激發國民之勇氣,以養為國魂。惟我中國之輕視之也如彼,故舉國皆不屑措意,學人之議論,詞客所謳吟,且皆以好武喜功為諷刺,拓邊開釁為大戒,其所謂名篇佳什,類皆描荷戟從軍之苦況,詠戰爭流血之慘態,讀之令人垂首喪志,氣奪神沮。至其小說、戲劇,則惟描寫才子佳人旖旎冶狶之柔情;其管弦音樂,則惟譜演柔蕩靡曼亡國哀思之鄭聲。一群之中,凡所接觸於耳目者,無一不頹損人之雄心,銷磨人之豪氣。惡風潮之所漂蕩,無人不中此惡毒,如疫症之傳染,如肺病之遺種。雖有雄姿英發之青年,日摩而月刓之,不數年間遂頹然如老翁,靡然如弱女。嗚呼!群俗者冶鑄國民之爐火,安見頹廢腐敗之群俗,而能鑄成雄鷙沉毅之國民也?

  凡此數者之惡因,皆種之千年以前,至今日結此一大惡果者也。且夫人之所以為生,國之所以能立,莫不視其自主之權。然其自主權之所以保全,則莫不恃自衛權為之後盾。人以惡聲加我,我能以惡聲返之,人以強力淩我,我能以強力抗之,此所以能排禦外侮,屹然自立於群虎眈眈、萬鬼睒睒之場也。然返人惡聲,抗人強力,必非援據公法、樽俎折衝之所能為功,必內有堅強之武力,然後能行用自衛之實權。我以病夫聞於世界,手足癱瘓,已盡失防護之機能,東西諸國,莫不磨刀霍霍,內向而魚肉我矣。我不速拔文弱之惡根,一雪不武之積恥,二十世紀競爭之場,甯複有支那人種立足之地哉!然吾聞吾國之講求武事,數十年矣。購艦練兵,置廠制械,整軍經武,至勤且久,然卒一熸而盡者何也?曰:彼所謂武,形式也;吾所謂武,精神也。無精神而徒有形式,是蒙羊質以虎皮,驅而與猛獸相搏擊,適足供其攫啖而已。誠欲養尚武之精神,則不可不備具三力。

  一曰心力。西儒有言曰:「女子弱也,而為母則強。」夫弱女何以忽為強母,蓋其精神愛戀,咸萃於子之一身。子而有急,則挺身赴之,雖極人生艱險畏怖之境,壯夫健男之所卻顧者,彼獨揮手直前,盡變其嬌怯嫋娜、弱不勝衣之故態。彼其目中心中,止見有子而已,不見有身,更安見所謂艱險,更安見所謂畏怖!蓋心力散渙,勇者亦怯;心力專凝,弱者亦強。是故報大仇,雪大恥,革大難,定大計,任大事,智士所不能謀,鬼神所不能通者,莫不成於至人之心力。張子房以文弱書生而椎秦,申包胥以漂泊逋臣而存楚,心力之驅迫而成之也。越之沼吳,楚之亡秦,希臘破波斯王之大軍,荷蘭卻西班牙之艦隊,亦莫非心力之驅迫而成之也。嗚呼!境不迫者必不奮,情不急者力不摯。曾文正之論兵也,曰:「官軍擊賊,條條皆是生路,惟向前一條是死路;賊禦官軍,條條皆是死路,惟向前一條是生路。官軍之不能敵賊者以此。」今外人逼我,其圈日狹,其勢日促,直不啻以百萬鐵騎,蹙我孤軍於重圍之中矣,舍突圍向前之一策,更無所謂生路。虎逐于後,則懦夫可驀絕澗;火發於室,則弱女可越重簷。吾望我同胞激其熱誠,鼓其勇氣,無奄奄斂手以待斃也!

  一曰膽力。天下無往非難境,惟有膽力者無難境;天下無往非畏途,惟有膽力者無畏途。天豈必除此難境畏途以獨私之哉?人間世一切之境界,無非人心所自造。我自以為難以為畏,則其心先餒,其氣先懾,斯外境得乘其虛怯而窘之。若悍然不顧,其氣足以相勝,則置之死地而能生,置之亡地而能存。項羽沉舟破釜以擊秦,韓侯背水結陣以敗楚,彼其眾寡懸殊,豈無兵力不敵之危境哉?然奮其膽力,卒以成功。訥爾遜曰:「吾不識畏為何物。」彼其平生閱歷,豈無危疑震撼之險象哉?然奮其膽力,卒以成功。自古英雄豪傑,立不世之奇功,成建國之偉業,何一非冒大險,夷大難,由此膽力而來者哉?然膽力者,由自信力而發生者也。孟子曰:「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國之興亡亦然。不信之人而信之己,國民自信其興則國興,國民自信其亡則國亡。昔英將威士勒之言曰:「中國人有可以蹂躪全球之資格。」我負此資格而不能自信,不能奮其勇力完此資格,以與列強相見於競爭之戰場,惟是日懼外人之分割,日畏外人之干涉,不思自奮,徒為恇怯,彼獰猛梟鷙之異族,寧以我之恇怯而輟其分割干涉邪?嗚呼!怯者召侮之媒,畏戰者必受戰禍,懼死者卒蹈死機,恇怯豈有幸也!孟子曰:「未聞以千里畏人。」吾望我同胞奮其雄心,鼓其勇氣,無畏首畏尾以自餒也!

  一曰體力。體魄者,與精神有切密之關係者也。有健康強固之體魄,然後有堅忍不屈之精神。是以古之偉人,其能負荷艱巨,開拓世界者,類皆負絕人之異質,耐非常之艱苦,陶侃之習勞,運甓不間朝夕。史可法之督師,七日目不交睫;拿破崙之治軍,日睡僅四小時;格蘭斯頓之垂老,步行能逾百里;俾斯麥之體格,重至二百八十餘磅,其筋骸堅固,故能淩風雨,冒寒暑,攖患難勞苦,而貫澈初終。彼韃靼之種人,斯拉夫之民族,亦皆恃此野蠻體力,而遂能鉗制他族者也。德皇威廉第二之視學于柏林小學校,其敕訓曰:「凡我德國臣民,皆當留意體育。苟體育不講,則男子不能擔負兵役,女子不能孕產魁梧雄偉之嬰兒。人種不強,國將何賴?」故歐洲諸國,靡不汲汲從事於體育。體操而外,凡擊劍馳馬、蹴鞠角觝、習射擊槍、游泳競渡諸戲,無不加意獎厲,務使舉國之人,皆具軍國民之資格。昔僅一斯巴達者,今且舉歐洲而為斯巴達矣。中人不講衛生,婚期太早,以是傳種,種已孱弱;及其就傅之後,終日伏案,閉置一室,絕無運動,耗目力而昏眊,未黃耇而駝背;且複習為嬌惰,絕無自營自活之風,衣食舉動一切需人;以文弱為美稱,以羸怯為嬌貴,翩翩年少,弱不禁風,名曰丈夫,弱于少女;弱冠而後,則又纏綿床笫以耗其精力,吸食鴉片以戕其身體,鬼躁鬼幽,躂步欹跌,血不華色,面有死容,病體奄奄,氣息才屬。合四萬萬人,而不能得一完備之體格。嗚呼!其人皆為病夫,其國安得不為病國也!以此而出與獰猛梟鷙之異族遇,是猶驅侏儒以鬥巨無霸,彼雖不持一械,一揮手而我已傾跌矣。嗚呼!生存競爭,優勝劣敗,吾望我同胞練其筋骨,習於勇力,無奄然頹憊以坐廢也!

  嗚呼!今日之世界固所謂「武裝和平」之世界也。列強會議,日言弭兵,然左訂媾和修好之條約,右修擴張軍備之議案。蓋強權之世,惟能戰者乃能和。故美國獨立他洲,素不與聞外事者也,然近年以來,日增軍備,且盡易其門羅主義,一變而為帝國主義。蓋歐洲霸氣橫決四諡,苟渡大西洋而西注,則美國難保其和平,故不能不先事預防,厚內力以禦之境外。夫歐洲諸國勢均力敵,歐洲以內既無用武之地矣,然內力膨脹,鬱勃磅礴而必求一泄,挾其民族帝國主義,日求灌而泄之他洲。我以膏腴沃壤,適當其沖,於是萬馬齊足,萬流匯力,一泄其尾閭於亞東大陸。今日群盜入室,白刃環門,我不一易其文弱之舊習,奮其勇力,以固其國防,則立羸羊於群虎之間,更何術以免其吞噬也!嗚呼!甲午以來,一敗再敗,形見勢絀,外人咸以無戰鬥力輕我矣。然語不雲乎:「一人救死,萬夫莫當。」彼十九世紀之初期,法蘭西何嘗不以一國而受全歐之敵,然拿破崙率其剽悍之國民,東征西擊,卒能取威定霸,奮揚國威。彼四十余萬之法人,乃能蹴踏全歐,我以十倍法人之民族,顧不能攘外而立國,何衰憊若斯之甚也?《詩》曰:「天之方蹶,無為誇毗。」柔脆無骨之人,豈能一日立於天演之界?我國民縱闕于文明之智識,奈何並野蠻之武力而亦同此消乏也?嗚呼噫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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