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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論尚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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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之恒言曰:野蠻人尚力,文明人尚智。嗚呼!此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之言,迂偏而不切於事勢者也。羅馬文化燦爍大地,車轍馬跡蹂躪全歐,乃一遇日耳曼森林中之蠻族,遂踣蹶而不能自立,而帝國于以解綱。夫當日羅馬之智識程度,豈不高出於蠻族萬萬哉?然柔弱之文明,卒不能抵野蠻之武力。然則尚武者國民之元氣,國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賴以維持者也。卑斯麥之言曰:「天下所可恃者非公法,黑鐵而已,赤血而已。」寧獨公法之無足恃,立國者苟無尚武之國民,鐵血之主義,則雖有文明,雖有智識,雖有眾民,雖有廣土,必無以自立於競爭劇烈之舞臺。 而獨不見斯巴達乎?斯巴達之教育,一干涉嚴酷之軍人教育也。嬰兒之生,必由官驗其體格,不及格者,撲滅之。生及七歲,即使入幼年軍隊,教以體育,跣足裸體,惡衣菲食,以養成其任受勞苦、淩犯寒暑、忍耐饑渴之習慣,飲食教誨,皆國家專司其事。成年結婚而後,亦不許私處家中,日則會食於公堂,夜則共寢于營幕。乃至婦人女子,亦與男子同受嚴峻之訓練。雖老婦少女,亦皆有剽悍勇俠之風。其母之送子從軍也,命之曰:「祝汝負楯而歸,否則以楯負汝而歸。」舉國之男女老少,莫不輕死好勝,習以成性。故其從征赴敵,如習體操,如赴宴會,冒死喋血,曾不知有畏怯退縮之一事。彼斯巴達一彈丸之國耳,舉國民族寥寥不及萬人,顧乃能內制數十萬之異族,外挫十余萬之波軍,雄霸希臘,與雅典狎主齊盟也,曰:惟尚武故。而獨不見德意志乎?十九世紀之中葉,日耳曼民族分國散立,萎靡不振,受拿破崙之蹂躪。既不勝其屈辱,乃改革兵制,首創舉國皆兵之法。國民歲及二十,悉隸兵籍,是以舉國之人,無不受軍人之教育,具軍人之資格。卑斯麥複以鐵血之政略,達民族之主義,日討國人而訓之,鏟滌其渙漫薾靡之舊習,養成其英銳不屈之精神。今皇繼起,以雄武之英姿,力擴其民族帝國之主義。其視學之敕語曰:「務當訓練一國之少年,使其資格可以輔朕雄飛於世界。」故其國民勇健奮發,而德意志遂為世界唯一之武國。彼德新造之邦,至今乃僅三十年,顧乃能摧奧僕法,偉然雄視於歐洲也,曰:惟尚武故。而獨不見俄羅斯乎?俄國國於絕北苦寒之地,擁曠漠磽確之平原,以農為國,習於勞苦,故其民獷悍堅毅,富於野蠻之力,觸冒風暑,忍耐艱苦,堅樸雄鷙,習為風氣,而又全體一致服從命令,其性質最宜於軍隊。且其先皇彼德遺訓,以侵略為宗旨,其主義深入于國民心腦,人人皆有蹴踏全球、蹂躪歐亞之雄心。彼其頑獷之蠻力,鷙忍之天性,雖有萬眾當前,必不足遏其鋒而懾其氣。夫俄羅斯半開之國耳,文化程度不及歐美之半,顧乃西馳東突,能寒歐人之膽,論者且謂斯拉夫民族勢力日盛,將奪條頓人之統緒,代為世界之主人翁。若是者何也?曰:惟尚武故。且非獨歐洲諸國為然也,我東鄰之日本,其人數僅當我十分之一耳,然其人剽疾輕死,日取其所謂武士道、大和魂者,發揮而光大之。故當其徵兵之始,尚有哭泣逃亡,曲求避免者;今則入隊之旗,祈其戰死,從軍之什,祝勿生還,好武雄風,舉國一致。且庚子之役,其軍隊之勇銳,戰鬥之強力,且冠絕聯軍,使白人俯首傾倒。近且汲汲於體育之事,務使國民皆具軍人之本領,皆蓄軍人之精神。彼日本區區三島,興立僅三十年耳,顧乃能一戰勝我,取威定霸,屹然雄立於東洋之上也,曰:惟尚武故。乃至脫蘭士哇爾,獨立不成而可謂失敗者矣,然方其隱謀獨立之初,已陰厚蓄其武力。兒童就學,授以獵槍,使弋途過森林之飛鳥,至學則殿最其多少以為賞罰,預養挽強命中之才,使皆可以執干戈而衛社稷。是以戰事一起,精銳莫當。乃至少女婦人,亦且改易裝服,荷戟從戎。彼脫蘭士哇爾彈丸黑子,不能當英之一縣,勝兵者數萬人耳,顧乃能抗天下莫強之英。英人糜此百萬之巨費,調三十萬之精兵,血戰數年,僅乃克服。若是者何也?亦曰:惟尚武故。此數國者,其文化之淺深不一轍,其民族之多寡不一途,其國土之廣狹不一致,要其能馳騁中原,屹立地球者,無不恃此尚武之精神。摶摶大地,莽莽萬國,盛衰之數,胥視此矣。 恫夫中國民族之不武也!神明華胄,開化最先,然二千年來,出而與他族相遇,無不挫折敗北,受其窘屈,此實中國歷史之一大污點,而我國民百世彌天之大辱也。自周以來,即被戎禍,一見迫於玁狁,再見辱於犬戎。秦漢而還,匈奴兇悍。以始皇之雄鷙,僅乃拒之于長城之外;以漢高之豪武,卒至圍窘于白登之間。漢武雄才大略,大張兵力于國外,衛、霍之倫,絡繹出塞,然收定南粵,威震西域,卒不能犁庭掃穴,組系單于,匈奴之患遂與漢代相終始。降及魏晉,五胡煽亂,犬羊奔突于上國,豕蛇橫噬于中原,江山無界,宇宙腥膻。匈奴、鮮卑、羌、氐、胡、羯、迭興遞盛,縱橫于黃河以北者二百五十有餘年。李唐定亂,兵氣方新,李靖敗突厥於陰山,遂俘頡利,此實為漢族破敗外族之創舉。然屢征高麗,師卒無功,且突厥、契丹,吐蕃、回紇,迭為西北之邊患,以終唐世。五季之間,石晉割燕雲十六州以賂契丹,衣冠之淪於異類者數十年,且至稱臣稱男,稱侄稱孫,漢族之死命,遂為異族所軛制。宋之興也,始受遼患;徽、欽之世,女真跳樑。當是時也,謀臣如雲,猛將如雨,然極韓、岳、張、吳諸武臣之力,卒不能制麼麽小丑兀術之橫行。金勢既衰,蒙古繼起,遂屋宋社而墟之。泱泱之神州,穰穰之貴種,俯首受軛於遊牧異族威權之下,垂及百年。明興而後,勢更弱矣,一遇也先而帝見虜,再遇滿洲而國遂亡。嗚呼!由秦迄今二千餘歲耳,然黃帝之子孫,屈服於他族者三百餘年;北方之同胞,屈服于他族者且七百餘年。至於邊塞之患,烽燧之警,乃更無一寧歲,而卒不能赫怒震擊以摧其兇焰,發憤撻伐以戢其淫威。嗚呼!我神明之華胄,聰秀之人種,開明之文化,何一為蠻族所敢望?顧乃踐蹴於鐵騎之下,不能一仰首伸眉以與之抗者,豈不以武力脆弱,民氣懦怯,一動而輒為力屈也。藐茲小丑且不能抗,況今日迫我之白人,挾文明之利器,受完備之訓練,以帝國之主義,為民族之運動,其雄武堅勁,絕非匈奴、突厥、女真、蒙古之比,曷怪其一敗再敗而卒無以自立也。中國以文弱聞於天下,柔懦之病深入膏肓。乃至強悍性成馳突無前之蠻族,及其同化於我,亦且傳染此病,筋弛力脆,盡失其強悍之本性。嗚呼!強者非一日而強也,弱者非一日而弱也,履霜堅冰,由來漸矣。吾嘗察其受病之源,約有四事。 一、由於國勢之一統。人者,多欲而好勝之動物也。衣服飲食,貨物土地,皆生人所藉以自養,而為人人所欲望之事。人人同此欲望,即人人皆思多取。故人與人相處,必求伸張其權利,侵他人之界而無所饜;國與國角立,亦必求伸張其權利,侵他人之界而無所饜。然彼之欲望權利之心,固無以異於此也,則必竭力抗爭,奮腕力以自衛,稍一恇怯,稍一退讓,即失敗而無以自存。是故列國並立,首重國防,人騖於勇力,士競於武功。苟求保此權利,雖流漂杵之血,枯萬人之骨而不之悔。而其時人士,亦複習于武風,眥睚失歡,挺身而鬥,杯酒失意,白刃相仇,藉軀報仇,恬不為怪,尚氣任俠,靡國不然。遠觀之戰國,近驗之歐洲,往事亦可觀矣。若夫一統之世,則養欲給求而無所與競,閉關高枕而無所與爭。向者之勇力武功,無所複用,其心漸弛,其氣漸柔,其骨漸脆,其力漸弱。戰國尊武,一統右文,固事勢所必至,有不自知其然者矣。我中國自秦以來,久大一統,雖間有南北分割,不過二三百年,則旋歸於統合。土地遼廣,物產豐饒,雖有異種他族環於其外,然謂得其地不足郡縣,得其人不足臣民,遂鄙為蠻夷而不屑與爭,但使其羈縻勿絕、拒杜勿來而已,必不肯萃全力而與之競勝。太平歌舞,四海晏然,則習為禮樂揖讓,而相尚以文雅,好為文詞、詩賦、訓詁、考據,以奇耗其材力。即有材武桀勇者,亦閒置而無所用武,且以粗魯莽悍,見屏於上流社會之外。重文輕武之習既成,於是武事廢墮,民氣柔靡。二千年之腐氣敗習,深入于國民之腦,遂使群國之人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溫溫如菩薩,戢戢如馴羊。烏乎!人孰不惡爭亂而樂和平?而烏知和平之弱我毒我乃如是之酷也! 二、由於儒教之流失。宗教家之言論,類皆偏於世界主義者也。彼本至仁之熱心,發高尚之哲理,故所持論皆謀人類全體之幸福。故西方之教,曰太平天國,曰視敵如己;天竺之教,曰冤親平等,曰一切眾生。無不破蠻觸之爭戰,以黃金世界為歸墟。儒教者固切近於人事者也,然孔子之作《春秋》,則務使諸夏夷狄,遠近若一,以文致太平;《禮運》之述聖言,則力言不獨親親,不獨子子,以靳至大同。亦莫不破除國界,以至仁博愛為宗旨。斯固皆懸至善以為的,可為理論而未能見之實行者也。然奉耶教之民,皆有堅悍好戰之風;奉佛教之民,亦有輕視生死之性;獨儒教之國,奄然怯弱者。何也?《中庸》之言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孝經》之言曰:「身體髮膚,不敢毀傷。」故儒教當戰國之時,已有儒懦儒緩之誚。然孔子固非專以懦緩為教者也。見義不為,謂之無勇;戰陣無勇,斥為非孝。曷嘗不以剛強剽勁聳發民氣哉!後世賤儒,便於藏身,摭拾其悲憫塗炭、矯枉過正之言,以為口實,不法其剛而法其柔,不法其陽而法其陰,陰取老氏雌柔無動之旨,奪孔學之正統而篡之,以莠亂苗,習非成是。以強勇為喜事,以冒險為輕躁,以任俠為大戒,以柔弱為善人,惟以「忍」為無上法門。雖他人之淩逼欺脅,異族之蹴踐斬刈,攫其權利,侮其國家,乃至掠其財產,辱其妻女,亦能俯首順受,忍奴隸所不能忍之恥辱,忍牛馬所不能忍之痛苦,曾不敢怒目攘臂而一與之爭。嗚呼!犯而不校,誠昔賢盛德之事,然以此道處生存競爭、弱肉強食之世,以此道對鷙悍剽疾、虎視鷹擊之人,是猶強盜入室,加刃其頸,而猶與之高談道德,豈惟不適於生存,不亦更增其恥辱邪?法昔賢盛德之事,乃養成此柔脆無骨、頹憊無氣、刀刺不傷、火爇不痛之民族,是豈昔賢所及料也! 三、由霸者之摧蕩。霸者之有天下也,定鼎之初,即莫不以偃武修文為第一要義。夫振興文學,甯非有國之急務,乃必先取其所謂武者而偃之,彼豈果謂馬上得之者,必不能馬上治之哉?又豈必欲銷兵甲,興禮樂,文致太平以為美觀也哉?霸者之取天下,類皆崛起草澤,間關汗馬,奮強悍之腕力,屈服群雄而攫奪之。彼知天下之可以力征經營,我可以武力奪之他人者,他人亦將可以武力奪之我也,則日講縢緘扃鐍之策,務使有力者不能負之而趨。故輦轂之下,有驍雄之士,強武有力之人,以睥睨其臥榻之側,則霸者有所不利;草澤之下,有遊俠任氣之風,萃材桀不馴之徒。相與上指天,下畫地,囂然以材武相競,則霸者尤有不利。既所不利,則不能不去之以自安。去之之術有二:其先曰「鋤」。一人剛而萬夫皆柔,一人強而天下皆弱,此霸有天下者之恒情也。其敢不柔弱者殺無赦。雖昔日所視為功狗,倚為長城者,不惜剪剃芟荑,以絕子孫之患。其敢有喑嗚叱吒、慷慨悲歌於田間隴畔者,則尤觸犯忌諱,必當嚴刑重誅,無俾易種。秦皇之銷鑄鋒鍉,漢景之獮艾遊俠,漢高、明太之菹醢功臣,殆皆用鋤之一術矣。然前者僵僕,後者憤踴,鋤之力亦將有所窮也,乃變計而用「柔」之一術。柔之以律令、制策,柔之以詩賦、詞章,柔之以帖括、楷法,柔之以簿書、期會。柔其材力,柔其筋骨,柔其言論,乃至柔其思想,柔其精神。盡天下之人士,雖間有桀驁梟雄者,皆使之敝精疲神、纏綿歌泣於諷誦揣摩、患得患失之中,無複精神材力以相競于材武,不必僇以斧鉞,威以刀鋸,而天下英雄盡入彀中,無複向者喑嗚叱吒、慷慨悲歌之豪氣。一霸者起,用此術以摧蕩之;他霸者起,亦用此術以摧蕩之。經二十四朝之摧陷廓清,士氣索矣,人心死矣,霸者之術售矣。嗚呼!又豈料承吾敝者別有此獰猛梟鷙之異族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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