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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論毅力(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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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聖哉斯言!聖哉斯言!欲學為「人」者,苟非於此義篤信死守,身體而力行之,雖有高志,雖有奇氣,雖有異才,終無所成。 人治者,常與天行相搏,為不斷之競爭者也。天行之為物,往往與人類所期望相背。故其反抗力至大且劇,而人類向上進步之美性,又必非可以現在之地位而自安也,於是乎人之一生,如以數十年行舟於逆水中,無一日而可以息。又不徒一人為然也,大而至於一民族,更大而至於全世界,皆循茲軌道而日孜孜者也。其希望愈遠,其志事愈大者,其所遭拂戾之境遇必愈眾。譬猶泛澗沚者與行江河者與航洋海者之比例,其艱難之程度,恒與其所曆境界之廣狹相應,事理固然,無足怪者。 天下古今成敗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敗?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敗。蓋人生歷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順境亦居十三四,而順逆兩境,又常相間以迭乘,無論事之大小,而必有數次乃至十數次之阻力。其阻力雖或大或小,而要之必無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吾欲云云,其意以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驟嘗焉,而阻力猝來,頹然喪矣,其次弱者,乘一時之客氣,透過此第一關,遇再挫而退,稍強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強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難。非至強之人,未有能善於其終者也。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則小逆之後必有小順,大逆之後必有大順,盤根錯節之既破,而遂有迎刃而解之一日。旁觀者徒豔羨其功之成,以為是殆幸運兒,而天有以寵彼也,又以為我蹇於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庸詎知所謂蹇焉幸焉者,彼皆與我之所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與否,即彼成我敗所由判也。更譬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間風潮之或順或逆,常相參伍,彼以堅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過之,而後得從容以容度其順。我則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終不可得達也。孔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孟子曰:「有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成敗之數,視此而已。 人不可無希望,然希望常與失望相倚,至於失望,而心蓋死矣。養其希望勿使失者,厥惟毅力,故志不足恃,氣不足恃,才不足恃,惟毅力者足恃。昔摩西古代之第一偉人也,彼憫猶太人受軛於埃及也,是其志之過人也。然其攜之以出埃及也,始焉猶太人不欲,經十餘年乃能動焉。既動矣,而埃及人尼之截之,經十余戰乃能出焉。既出矣,而所欲至之目的不得達,彷徨沙漠中者又四十年焉。使摩西毅力稍不足,或于其初也,見猶太人之頑錮難動,而灰其心焉;於其中也,見埃及人之強悍難敵而灰其心焉;於其終也,見迦南樂土之艱險不易達,而灰其心焉。苟有一者,則摩西必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昔哥侖布,新世界之開闢者也,彼信海西之必有大陸,是其識之過人也。然其早年,喪其愛妻,喪其愛子,喪其資財,窮餓無聊,行乞於市。既而遊說於豪貴,豪貴笑之,建白於葡萄牙政府,政府斥之,及其承西班牙王之命初航海也,舟西指,六十餘日不見寸土,同行之人失望思歸,從而尼之撓之者不下十數次,乃至共謀殺其身飲其血。使哥侖布毅力稍不足,則初焉以窮困而阻,繼焉以不遇知己而阻,繼焉以艱難而阻,終焉以險禍而阻,苟有一者,則哥侖布必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昔巴律西,法蘭西著名之美術家也,嘗憫法國瓷器之粗拙,欲改良之,築灶以試驗者數年,家資盡罄,再築灶而益以薪,又複失敗,已無複三度築灶之資,猶複集土器三百餘,附窯以試驗之,曆一日夜不交睫,曾無尺寸功,如是者殆十年。卒為第四度最後之大試驗,乃作灶於家,磚石築造皆躬自任,閱七八月,灶始成,乃摶土制器,塗藥入灶,火熱一晝夜間,坐其旁以其待旦,其妻持朝食供之,終不忍離,至第二日,質終未融,日沉西,又不去,待之,於是蓬首垢面,憔悴無人形。如是者越三日、四日、五日、六日,相續至七日,未一假寐,而功遂不就。自茲以往,調新質而搗煉之,坐守十餘日、二十日以為常,最後一度,質既備,火既焚,熱既熾,功將成矣,薪忽告竭,而火又不能減也。巴律西爽然自失,傷其功之將墮,乃拔園籬之本以代之,猶不足,碎其桌及椅投諸火,猶不足,碎其架,猶不足,碎其榻,猶不足,碎其門,妻子以為狂,號於室而奔告其鄰,未幾所燒之質遂融,色光澤,儼然良器矣。於是巴律西送其至困極苦之生涯於此器者,已十八年。使巴律西毅力稍不足者,則必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昔維爾德,創設海底電線之人也,彼其擁巨萬之貲,傾心以創此業,欲自美至英,超海以通電信,請助于英政府,幾經哀求,始見許。而美國議院為激烈之反對,其贊助僅以一票之之多數得通過。亦既困難極矣,及其始敷設也,第一次至五百里而失敗;第二次至二百里,以電流不通而失敗;第三次將告成矣,而所乘之軍艦又以傾射不能轉運,線亦中斷;第四次以兩軍艦,一向愛爾蘭,一向尼科德蘭,相距三裡,線仍斷;第五次再試,則兩艦距離八十裡,電流始通,又突失敗。監督諸員皆絕望,資本家亦有悔志;第六次至海上七百里地名利鞠者,電信始通,謂已成矣,既而電流忽突然停止,又複失敗;第七次更別購良線,建設至距尼科蘭六百里處,將近結果,線又斷。此大業遂閱一年有奇,而維爾德之家資已耗盡矣。猶複嘵音瘏口,勞魂瘁形,遊說英美之有力者,別設一新公司而功乃始就,至今全地球食其利。使維爾德毅力稍不足者,則雖曆一次、二次乃至三、四、五、六、七、八次,其終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此其最著者也。乃若的士黎禮,四度爭議員選舉不第,而卒為英名相。加里波的,五度起革命軍不成,而卒建新意大利。士提反孫之作行動機器也,十五年始成;瓦德之作蒸氣機器也,三十年始成;孟德斯鳩之《萬法精理》,二十五年始成;斯密·亞丹之《原富》,十年始成;達爾文之《種源論》,十六年成;吉朋之《羅馬衰亡史》,二十年始成;倭斯達之《大辭典》,三十六年始成;馬達加斯加之傳教師,十年始得一信徒;吉德林之傳教於緬甸,拿利林之傳教於中國,一則五年,一則七年,乃得一信徒。由此觀之,世無論古今,業無論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顯於世而傳於後者,豈有一不自堅忍沉毅而來哉!又不徒西國為然也,請征諸我先民。句踐之在會稽也,田單之在即墨也,漢高之滎陽、成皋也,皆其敗也,即其所以成也,使三子者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張騫之使西域也,瀕於死者屢,往往不食數日及至十數日,前後曆十三年,而卒宣漢威於域外,使騫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劉備初用徐州而蹶,次用豫州而又蹶,次用荊州而又蹶,年將垂暮,始得益州以定大業,使備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玄奘以唐國師之尊,橫蔥嶺,適印度,猛獸困之,瘴癘困之,饑渴困之,語言之不通困之,卒經十七年,盡學其正法外道,歸而弘布于祖國,使玄奘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且勿征諸遠,即最近數十年來,威德巍巍照耀寰宇,若曾文正其人者,其初起時之困心衡慮,寧複可思議,餉需則羅掘不足(《與李小泉書》云:「僕在衡,極力勸捐,總無起色,所入皆錢,尚不滿萬。各邑紳士來衡殷殷相助,奈鄉間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欲放手一辦,輒複以此阻敗,只惱人耳。」又《複駱中丞書》雲「捐輸一事,所托之友所發之書,蓋已不少;據稱待至歲暮,某處一千,某處五百,俱可按籍而索;事雖同乎水中之月,猶冀得乎十分之五,一經搖動,則全域皆空」云云。蓋當時以鄉紳辦團,只恃捐輸不仰帑藏故也),兵勇則調和兩難(文正在衡初辦團時,標兵疾之至,闖入公所與之為難,文正僅以身免。其文集中書劄卷二《與王璞山書》《上吳甑甫制軍書》各篇,苦情如訴,詞多不錄),將裨則駕馭匪易(《覆駱中丞書》雲「王璞山,本侍所器倚之人,今年於各處表暴其賢,蓋亦口疲於讚揚手倦於書寫,而璞山不諒我心,頗生猜嫌。侍所與之劄,飭言撤勇事者,概不回答。既無公牘,又無私書,曾未同涉風波之險,已有不受節制之意。同舟而樹敵,國肝膽而變楚越」云云,當時用人之難可見一斑矣。類此者猶夥)。衡州水師經營積年,甫出即敗於靖港,憤欲自沉,覆思乃止。直至咸豐十年,任江督,駐祁門,而蘇、常新陷,徽州繼之,圜左右八百里皆賊地,或勸移營江西以保餉源,或勸遷麾江幹以通糧路,文正乃曰:「吾去此寸步無死所。」及同治元年,合圍金陵之際,疾疲忽行,上自蕪湖,下迄上海,無營不病。楊(嶽斌)、曾(國荃)、鮑(超)諸統將,皆呻吟床蓐,堞無守望之兵,廚無炊煙之卒,而苦守力戰,閱四十六日,乃得拔。事後自言此數月中,心膽俱碎。觀其《與邵位西書》云:「軍事非權不威,非勢不行。弟處無權無勢之位,常冒爭權爭勢之嫌,年年依人,頑鈍寡效。」《與劉霞仙書》云:「虹貫荊卿之心,而見者以為淫氛,碧化萇宏之血,而覽者以為頑石。古今同概,我豈伊殊,屈累所以一沉而萬世不復者,良有以也。」又《複郭筠仙書》云:「國藩昔在湖南、江西,幾于通國不能相容,六七年間,浩然不欲複聞世事,然造端過大,以不顧生死自命。寧當更問毀譽,以拙進而以巧退,以忠義勸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猶有餘羞。」蓋當時所處之困難,如此其甚也,功成業定之後,論者以為乘時際會,天獨厚之,而豈知其停辛佇苦、銖積寸累、百折不回而始有今日也。使曾文正毅力稍不足者,則其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嗚呼!綜觀此中西十數君子,則我輩所以求自立於天地間者,可以思矣,可以興矣。拿破崙曰:「兵家勝敗,在最後之十五分鐘而已。蓋我困之時,人亦困之時也;我疲之時,人亦疲之時也。際人之困疲,而我一鼓勇氣以繼之,則勝利固不得不在我。」此言乎成功之術之非難也。古語曰:「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乎成功之道非易也。難耶易耶,惟志士自擇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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