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新民說 | 上頁 下頁
第十三節 論合群


  自地球初有生物以迄今日,其間孳乳蕃殖,蠕者、泳者、飛者、走者、有覺者、無覺者、有情者、無情者、有魂者、無魂者,其種類、其數量何啻京垓億兆。問今存者幾何矣?自地球初有人類以迄今日,其間孳乳蕃殖,黃者、白者、黑者、棕者、有族者、無族者、有部者、無部者、有國者、無國者,其種類、其數量何啻京垓億兆,問今存者幾何矣?等是軀殼也,等是血氣也,等是品匯結集也,而存焉者不過萬億中之一。餘則皆萎然落澌然滅矣。豈有他哉?自然淘汰之結果,劣者不得不敗,而讓優者以獨勝雲爾。優劣之道不一端,而能群與不能群,實為其總原。

  合群之義,今舉國中稍有知識者,皆能言之矣。問有能舉合群之實者乎?無有也。非惟國民全體之大群不能,即一部分之小群亦不能也,非惟頑固愚陋者不能,即號稱賢達有志者亦不能也。嗚呼!苟此不群之惡性而終不可以變也,則此蠕蠕芸芸之四百兆人遂不能逃劣敗之數,遂必與前此之萎然落、澌然滅者同一命運,夫安得不痛!夫安得不懼!吾推原不群之故,有四因焉。

  一曰公共現念之缺乏。凡人之所以不得不群者,以一身之所需求所欲望,非獨力所能給也,以一身之所苦痛所急難,非獨力所能捍也。於是乎必相引相倚,然後可以自存,若此者謂之公共觀念。公共觀念者,不學而知,不慮而能者也,而天演界之優劣,即視此觀念之強弱以為差。夫既曰不學而知、不慮而能矣,然其間又有強弱者,何也?則以公觀念與私觀念常不能無矛盾,而私益之小者近者,往往為公益之大者遠者之蟊賊也。故真有公共觀念者,常不惜犧牲其私益之一部分,以擁護公益,其甚者或乃犧牲其現在私益之全部分以擁護未來公益,非拂性也。蓋深知夫處此物競天擇界,欲以人治勝天行,舍此術末由也。昧者不察,反其道以行之,知私利之可歆,而不知公害之可懼。此楊朱哲學所以橫流於天壤,而邊沁之名理,所以為時詬病也。此為不能合群之第一病。

  二曰對外之界說不分明。凡群之成,必以對待。苟對於外而無競爭,則群之精神與形式皆無所著,此人類之常情,無所容諱者也。故群也者,實以為我兼愛之兩異性,相和合而結構之。有我見而自私焉,非必群之害也。雖然,一人與一人交涉,則內吾身而外他人,是之謂一身之我;此群與彼群交涉,則內吾群而外他群,是之謂一群之我。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別焉,有我則必有我之友與我之敵。既曰群矣,則群中皆吾友也,故善為群者,既認有一群外之公敵,則必不認有一群內之私敵。昔希臘列邦,干戈相尋,一遇波斯之來襲,則忽釋甲而相與歃血焉,對外之我見使然也。昔英國保守、自由兩黨傾軋衝突,曾無寧歲。及格裡迷亞戰爭起,雖反對黨亦以全力助政府焉,對外之我見使然也。昔日本自由、進步兩黨,政綱各異,角立對峙,遇藩閥內閣之解散議會,則忽相提攜結為一憲政黨以抗之,對外之我見使然也。故凡結集一群者,必當先明其對外之界說,即與吾群競爭之公敵何在是也。今志士汲汲言合群者,非以愛國乎?非以利民乎?既以愛國也,則其環伺我而憑淩我者,國仇也,吾公敵也,舍是則無所為敵也。既以利民也,則其鉗壓我而朘削我者,民賊也,吾公敵也,舍是則無所為敵也。苟其內相敵焉,則其群未有不為外敵所摧陷而夷滅者也。而志士顧昧此焉,往往舍公敵、大敵于不問,而惟齗齗焉爭小意見於本團,無他,知小我而不知大我,用對外之手段以對內,所以鷸蚌相持,而使漁人竊笑其後也。此為不能合群之第二病。

  三曰無規則。凡一群之立也,少至二三人,多至千百兆,莫不賴有法律以維持之。其法律或起於命令,或生於契約。以學理言,則由契約出者謂之正、謂之善,由命令出者謂之不正、謂之不善;以事勢言,則能有正且善之法律尚也。若其不能,則不正不善之法律,猶勝於無法律,此群學家、政學家所同認也。今志士之倡合群者,豈不以不正、不善之法律之病民弱國,而思所以易之耶?乃夷考其實,或反自陷於無法律之域,幾何不為彼輩所藉口以相鋤也?不寧惟是,而使本群中亦無所可恃以相團結,已集者望望然去,未來者裹足不前,旁觀者引為大戒,則群力安得擴張?而目的何日能達也?吾觀文明國人之善為群者,小而一地一事之法團,大而一國之議會,莫不行少數服從多數之律,而百事資以取決;乃今之為群者,或以一二人之意見武斷梗議焉,其無規則者一也。善為群者,必委立一首長,使之代表全群執行事務,授以全權,聽其指揮;乃今之為群者,只知有自由,不知有制裁,其無規則者二也。叩其故,則曰:「以少數服從多數,是為多數之奴隸也;以黨員服從于代表人,只為代表人之奴隸也。」嘻!是豈奴隸之雲乎?人不可以奴隸于人,顧不可以不奴隸于群。不奴隸于本群,勢必至奴隸于他群。服從多數,服從職權(即代表人),正所以保護其群而勿使墜也。而不然者,人人對抗,不肯相下;人人孤立,無所統一,其勢必相率為野蠻之自由,與未為群之前相等。雖無公敵,猶不足以自立,而況夫日有反對者之乘其後也?此為不能合群之第三病。

  四曰忌嫉。吾昔讀曾文正戒子書中《忮求》詩,而悚然焉。其言曰:「善莫大於恕,德莫凶於妒。妒者妾婦行,瑣瑣奚足數。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無事功,忌人得成務。己若無黨援,忌人得多助。勢位苟相敵,畏逼又相惡。己無好聞望,忌人文名著。己無賢子孫,忌人後嗣裕。爭名日夜奔,爭利東西騖。但期一身榮,不惜他人汙。聞災或欣幸,聞禍或悅豫。問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嗚呼!此雖曰老生常談乎,然以今日之誤解邊沁學說者,實當頭一棒之言也。吾輩試夙夜一自省焉,其能悉免于如文正所訶乎?吾國人此等惡質,積之數千年,受諸種性之遺傳,染諸社會之習慣,幾深入于人人之腦中而不能自拔。以是而欲求合群,是何異磨磚以作鏡,蒸沙以求飯也!夫宗旨苟不同,則昌言以攻之可也;地位苟不同,則分功以赴之可也。乃若宗旨同、地位同,則戮力同心以共大業,善莫大焉。夫所謂戮力同心者,非必強甲之事業而使合於乙也。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目的既共指於一處,其成也,則後此終必有握手一堂之日。即不然,或甲敗而乙成,或乙敗而甲成,而吾之所志,固已達矣。事苟有濟,成之何必在我?仁人君子之用心,不當如是耶?又就令見不及此,而求競勝於一時,專美於一己,則亦光明磊落,自出其聰明才力以立於天演界中。苟其優也,雖千萬人與我競,亦何患不勝?苟其劣也,雖無一人與我競,亦何恃不敗?天下之事業多矣,豈必排倒他人,而始容卿一席耶?嗚呼!思之思之!外有國難,內有民鉗,同胞半在酣夢之中,前途已入泥犁之境。吾力而能及也,則自拯之;獨力不能也,則協力拯之;吾力而無濟也,則望他人拯之;其尚忍摧萌拉蘖,為一國之仇讎效死力耶?愚不肖者,吾無望焉,無責焉,顧安得不為號稱賢智者正告也?此為不能合群之第四病。

  此其大略也,若詳語之,則如傲慢、如執拗、如放蕩、如迂愚、如嗜利、如寡情,皆足為合群之大蠹,有一於此,群終不成。吾聞孟德斯鳩之論政也,曰:專制之國,其元氣在威力;立憲之國,其元氣在名譽;共和之國,其元氣在道德。夫道德者,無所往而可以弁髦者也。然在前此之中國,一人為剛,萬夫為柔。其所以為群者,在強制而不在公意。則雖稍腐敗,稍渙散,而猶足以存其鞟以迄今日。若今之君子,既明知此等現象,不足以戰勝於天擇,而別思所以易之,則非有完全之道德,其奚可哉?吾聞彼頑固者流,既聒有辭矣。曰:今日之中國,必不可以言共和,必不可以言議院,必不可以言自治;以是畀之,徒使混雜紛擾傾軋殘殺,以猶太我中華,不如因仍數千年專制之治。長此束縛焉,馳驟焉,猶可以免滔天之禍。吾惡其言。雖然,吾且悲其言,吾且慚其言。嗚呼!吾黨其猶不自省不自戒乎?彼輩不幸言中,猶小焉者也。而坐是之故,以致自由、平等、權利、獨立、進取等最美善、高尚之主義,將永為天下萬世所詬病。天下萬世相與談虎色變曰:當二十世紀之初,中國所謂有新思想、新知識、新學術之人,如是如是,亡中國之罪,皆在彼輩焉。嗚呼!嗚呼!則吾儕雖萬死其何能贖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