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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論自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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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大教育家福澤諭吉之訓學者也,標提「獨立自尊」一語,以為德育最大綱領。夫自尊何以謂之德?自也者,國民之一分子也,自尊所以尊國民故,自也者,人道之一阿屯也,自尊所以尊人道故。 西哲有言:「人各立於自所欲立之地。」吉田松陰曰:「士生今日,欲為蒲柳,斯蒲柳矣,欲為松柏,斯松柏矣。」吾以為欲為松柏者果能為松柏與否?吾不敢言。若夫欲為蒲柳者而能進于松柏,吾未之聞也。孟子曰:「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又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以有為也。」夫自賊自暴自棄之反面,則自尊是也。是以君子貴自尊。 悲哉!吾中國人無自尊性質也。簪纓何物?以一鉤金塞其帽頂,則腳靴手版,磕頭請安,戢戢然矣。阿堵何物?以一貫銅晃其腰纏,則色肆指動,圍繞奔走,喁喁然矣。夫沐冠而喜者,戲猴之態也;投骨而齧者,畜犬之情也。人之所以為人者,其資格安在耶?顧乃自儕於猴犬而恬不為怪也,故夫自尊與不自尊,實天民、奴隸之絕大關頭也。 且吾見夫今世所謂識時俊傑者矣,天下之危急,彼非無所聞也。國民之義務,彼非無所知也。顧口中有萬言之沸騰,肩上無半銖之負荷。叩其故,則曰:天下大矣,賢智多矣,某自顧何人,其敢語於此。推彼輩之意,以為一國四百兆人,其三百九十九兆九億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中,其德慧術知,無一不優於我,其聰明才力,無一不強於我,我之一人,豈足輕重雲耳?率斯道也以往,其必四百兆人,人人皆除出自己,而以國事望諸其餘之三百九十九兆九億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統計而互消之,則是四百兆人卒至實無一人也。夫一二人之自賊、自暴、自棄而不自尊,宜若於天下大局無與焉矣,然窮其弊乃至若此。 不寧惟是,為國民者而不自尊其一人之資格,則斷未有能自尊其一國之資格焉者也。一國不自尊,而國未有能立焉者也。吾聞英國人自尊之言曰:太陽曾無不照我英國國旗之時(英人屬地遍於五大洲,此地日方沒,彼地日已出,故曰太陽常照英國旗也)。曰:無論何地,凡我英人有一人足跡踏於其土者,則其土必為吾英之勢力範圍也。吾聞俄國人自尊之言曰:俄羅斯者,東羅馬之相續人也(相續者,繼襲之義)。曰:我俄人必成先帝彼得之志,為東方之主人翁也。吾聞法國人自尊之言曰:法蘭西者,歐洲文明之中心點也,全世界進步之原動力也。吾聞德國人自尊之言曰:自由主義者,日耳曼森林中之產物也;日耳曼人者,條頓民族之宗子,歐洲中原之主帥也。吾聞美國人自尊之言曰:舊世界者,腐敗陳積之世界也,其有清新和淑之氣者,惟我新世界(舊世界指東半球,新世界指西半球);今日之天下,由政治界之爭競,而移于生計界之競爭,他日戰勝于生計界者,舍我美人莫屬也。吾聞日本人自尊之言曰:日本者東方之英國也,萬世一系天下無雙也,亞洲之先進國也,東西兩文明之總匯流也。自余各國,苟其能保一國之名譽於世界上者,則皆莫不各有其所以自尊之具。若不爾者,則其國必萎縮而無以自存也。其遠焉者吾不能遍舉,請征諸其近者。吾嘗見印度人,輒曰:英國之政治,高美完滿,盛德巍巍,勝於吾印往昔遠甚,乃至英人之一顰一笑、一飲一啄,皆視為加己數十等也。吾嘗見朝鮮人,輒曰:吾韓今日更無可望,惟望日本及世界文明各大國扶而掖之也。淺見者徒見夫英、俄、德、法、美、日之強盛也如彼,而以為其所以敢於自尊者有由;徒見夫印度、朝鮮之積弱也如此,而以為其所以自貶者出於不得已。此誤果為因、誤因為果之言也,而烏知夫自尊者即彼六國致強之源,而自貶者乃此二國取滅之道也。嗚呼!吾觀於此而不能不重為中國恫矣。疇昔尚有一二侈然自大之客氣,乃挫敗不數度,至今日而銷磨盡矣。聞他人之議瓜分我也,則噭然以啼;聞他人之義保全我也,則囅然以笑。君相官吏伺外國人之顏色,先意承志,如孝子之事父母;士農工商仰外國人之鼻息,趨承奔走,如遊妓之媚情人。政府之意曰:中國人不足恃矣,吾但求結納一大邦之奧援,為附庸下邑之陪臣,以保富貴終餘年焉。民間之意曰:中國無可為矣,吾但求托庇一強國之宇下,為食毛踐土之蟻民,以逃喪亂、長子孫焉。即號稱有志之士者,亦曰:今日之中國非可以自力自救,庶幾有仁義和親之國,恤我憐我扶助我乎?嗟乎恫哉!我國家今日之資格,其如斯而已乎?我國家將來之前途,竟如斯而已乎?嗟乎恫哉!疇昔侈然自大之客氣,自居上國而藐人為夷狄者,先覺之士竊竊然憂之,以為排外之謬想,不徒傷外交而更阻文明輸入之途雲耳。夫孰知夫數十年來得延一線之殘喘者,尚賴有此若明若昧,無規則無意義之排外自尊思想以維持之,並此而斫喪焉,而立國之具乃真絕矣。夫孰知夫以真守舊誤國,而國尚有可為,以偽維新誤國,而國乃無可救也。《孟子》曰:「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誰為為之,而至於此! 夫國家本非有體也,藉人民以成體。故欲求國之自尊,必先自國民人人自尊始。伊尹曰:「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若此者,就尋常庸子視之,不以為狂,必以為泰矣。而聖賢之所以為聖賢者乃在於此。英將烏爾夫之將征加拿大也,於前一夜拔劍擊案,闊步室內,自誇其大業之必成,宰相鱉特見之,語人曰:「余深慶此行為國家得人。」奧相加富匿,掌奧國政權者五十年,嘗喟然長歎曰:「天為國家生非常之才,雖然其孕育之也百年,其休息之也又百年。吾每念及我百歲之後,不禁為奧帝國之前途危栗也。」鱉特當1757年語侯爵某曰:「君侯君侯,予確信惟予能救此國,而舍予之外無一人能當其任也。」加里波的曰:「餘誓複我意大利,還我古羅馬。」加富爾失意躬耕之時,其友贈書吊之,乃戲答曰:「事未可知,天若假公以年,佇看他日加富爾為全意大利宰相之時矣。」彼數子者,其所以高自位置,與夫世俗之多大言少成事者,皮相焉殆無以異,而不知其後此之建豐功揚偉烈,能留最高之名譽於歷史上,皆此不肯自賊、自暴、自棄之一念,驅遣而成就之也。嗟夫!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曆覽古今中外之歷史,其所以能維繫國家於不敗之地者,何一非由人民之自尊而來,何一非由人民中之尤秀拔者,以自尊之大義倡率一世而來哉! 吾欲明自尊之義,請先言自尊之道。 凡自尊者必自愛。「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鬢,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此杜老絕代佳人之詩也,不如此而謬托于絕代佳人,未有能稱者也。孔明之表後主也,一則曰:「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再則曰:「臣于成都負郭,有桑八百株。沒後,子孫無憂饑寒。」夫孔明非必如硜硜自守之匹夫,故為狷介以鳴高也。彼其所以自處者,固別有所以特拔於流俗,而以淡泊為明志之媒介,以寧靜為致遠之表記也。故夫浮華輕薄之士,謬托曠遠,而以不矜細行為通才,犧牲名譽,而以枉尺直尋為手段者,其去豪傑遠矣。何也?先自菲薄,而所謂自尊者更持何道也。故真能自尊者,有皚皚冰雪之志節,然後能顯其落落雲鶴之精神,有謖謖松風之德操,然後能載其岳嶽千仞之氣概。自尊者,實使人進其品格之法門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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