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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論進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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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論中國群治不進之原因》 泰西某說部,載有西人初航中國者,聞羅盤針之術之傳自中國也,又聞中國二千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入泰西不過數紀,而改良如彼其屢,效用如彼其廣,則夫母國數千年之所增長,更當何若。登岸後不遑他事,先入市購一具,乃問其所謂最新式者,則與歷史讀本中所載十二世紀亞剌伯人傳來之羅盤圖,無累黍之異,其人乃廢然而返雲。此雖諷刺之寓言,實則描寫中國群治濡滯之狀,談言微中矣。 吾昔讀黃公度《日本國志》,好之,以為據此可以盡知東瀛新國之情狀矣。入都見日使矢野龍溪,偶論及之,龍溪曰:「是無異據《明史》以言今日中國之時局也。」餘怫然,叩其說。龍溪曰:「黃書成於明治十四年。我國自維新以來,每十年間之進步,雖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則二十年前之書,非《明史》之類如何?」吾當時猶疑其言,東遊以來,證以所見,良信。斯密·亞丹《原富》稱元代時有意大利人馬可·波羅游支那,歸而著書,述其國情,以較今人遊記,殆無少異。吾以為豈惟瑪氏之作,即《史記》《漢書》二千年舊籍,其所記載,與今日相去能幾何哉!夫同在東亞之地,同為黃族之民,而何以一進一不進,霄壤若此。 中國人動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則為澆末,為叔季,此義與泰西哲學家進化之論最相反。雖然,非讕言也,中國之現狀實然也。試觀戰國時代,學術蜂起,或明哲理,或闡技術,而後此則無有也;兩漢時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責任,地方有鄉官,而後此則無有也。自餘百端,類此者不可枚舉。夫進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拋物,勢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從而搏之,有他物焉從而吸之,則未有易其故常者。然則吾中國之反于彼進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滯之現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討論焉,發明焉,則知病而藥於是乎在矣。 論者必曰:由於保守性質之太強也。是固然也。雖然,吾中國人保守性質,何以獨強?是亦一未解決之問題也。且英國人以善保守聞於天下,而萬國進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見夫保守之必為群害也。吾思之,吾重思之,其原因之由於天然者有二,由於人事者有三。 一曰大一統而競爭絕也。競爭為進化之母,此義殆既成鐵案矣。泰西當希臘列國之時,政學皆稱極盛,洎羅馬分裂,散為諸國,複成近世之治,以迄於今,皆競爭之明效也。夫列國並立,不競爭則無以自存。其所競者,非徒在國家也,而兼在個人,非徒在強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並趨,人自為戰,而進化遂沛然莫之能禦。故夫一國有新式槍炮出,則他國棄其舊者恐後焉,非是不足以操勝於疆場也;一廠有新式機器出,則他廠亦棄其舊者恐後焉,非是不足以求贏於闤闠也。惟其然也,故不徒恥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優於甲,今日丙駕於乙,明日甲還勝丙,互相傲,互相妒,互相師,如賽馬然,如鬥走然,如競漕然,有橫於前,則後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躡於後,則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實進步之原動力所由生也。中國惟春秋戰國數百年間,分立之運最久,而群治之進,實以彼時為極點。自秦以後,一統局成,而為退化之狀者,千餘年於今矣,豈有他哉?競爭力消乏使然也。 二曰環蠻族而交通難也。凡一社會與他社會相接觸,則必產出新現象,而文明遂進一步,上古之希臘殖民,近世之十字軍東征,皆其成例也。然則統一非必為進步之障也,使統一之於內,而交通之於外,則其飛躍或有更速者也。中國環列皆小蠻夷,其文明程度無一不下我數等,一與相遇,如湯沃雪,縱橫四顧,常覺有上天下地唯我獨尊之概。始而自信,繼而自大,終而自畫,至於自畫,而進步之途絕矣。不甯惟是,所謂諸蠻族者,常以其牛羊之力水草之性,來破壞我文明。於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於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獻,漢官威儀,實我黃族數千年來戰勝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無可師法以為損益之資,內之複不可不兢兢保持以為自守之具,則其長此終古也亦宜。 以上由於天然者。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為發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簡難易,常與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為比例差。列國文字,皆起於衍形,及其進也,則變而衍聲。夫人類之語言遞相差異,經千數百年後,而必大遠於其朔者,勢使然之。故衍聲之國,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國,言文必日以相離。社會之變遷日繁,其新現象、新名詞必日出,或從積累而得,或從變換而來,故數千年前一鄉、一國之文字,必不能舉數千年後萬流匯遝、群族紛拏時代之名物、意境而盡載之、盡描之,此無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則言增而文與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應之,新新相引,而日進焉。言文分,則言日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達,故雖有方新之機,亦不得不窒。其為害一也。言文合,則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識,其古文之學(如泰西之希臘羅馬文字),待諸專門名家者之討求而已,故能操語者即能讀書,而人生必需之常識,可以普及。言文分,則非多讀古書、通古義,不足以語於學問,故近數百年來學者,往往瘁畢生精力于《說文》《爾雅》之學,無餘裕以從事於實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聲者,識其二三十字母,通其連綴之法,則望文而可得其音,聞音而可解其義。言文分而主衍形者,則《倉頡篇》三千字,斯為字母者三千,《說文》九千字,斯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萬字,斯為字母者四萬。夫學二三十之字母,與學三千、九千、四萬之字母,其難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婦孺可以操筆劄,車夫可以讀新聞,而吾中國或有就學十年,而冬烘之頭腦如故也。其為害三也。夫群治之進,非一人所能為也,相摩而遷善,相引而彌長,得一二之特識者,不如得百千萬億之常識者,其力逾大而效逾彰也。我國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學難學之文字,學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猶于當世應用之新事物、新學理,多所隔閡,此性靈之浚發所以不銳,而思想之傳播所以獨遲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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