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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論進取冒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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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無中立之事,不猛進,斯倒退矣。人生與憂患俱來,苟畏難,斯落險矣。吾見夫今日天下萬國中,其退步之速與險象之劇者,莫吾中國若也,吾為此懼。 歐洲民族所以優強於中國者,原因非一,而其富於進取冒險之精神,殆其尤要者也。今勿征諸遠,請言其近者。當羅馬解紐以後,歐洲人滿為憂,紛競不可終日。時則有一窶人子,孑身萬里,四度航海,舟人失望睊怒之極,欲殺之而飲其血,而顧勇撓不屈,有進無退,卒覓得亞美利加,為生靈開出一新世界者,則西班牙之哥侖布士(Columbus)其人也。當羅馬教皇威力達于極點,各國君主俯伏肘下。時則有一介僧侶(天主教之教士不娶妻,故日本假佛教「僧」字以名之,今從其號),悍然揭九十六條檄文於大府,鳴舊教之罪惡,倡新說以號召天下。教皇率百數十王侯,開法會拘而訊之,使更前說,而顧從容對簿,侃侃抗言,不屈不撓,卒能開信教自由之端緒,為人類進幸福者,則日耳曼之馬丁·路得(Martin Luther)其人也。扁舟繞地球一周,淩重濤,冒萬死,三年乃還,卒開通太平洋航路,為兩半球鑿交通之孔道者,則葡萄牙之麥志倫(Magellan)其人也。隻身探險於亞非利加內地,越萬里之撒哈拉沙漠,與瘴氣戰,與土蠻戰,與猛獸戰,數十年如一日,卒使全非開通,為白人殖民地,則英國之立溫斯敦(Livingstone)其人也。十六七世紀間,新舊教之爭正烈,日耳曼剿滅新教徒,殆無遺類;時則有波羅的海岸一蕞爾國,奮其瞠臂,為人類請命,為上帝復仇,卒以萬六千之精兵橫行歐陸,拯民塗炭,犧牲一身而不悔者,則瑞典王亞多法士(Adolphus)其人也。俄羅斯經蒙古蹂躪之後,元氣新複,積弱蠻陋,無足比數。時則有以萬乘之尊,微服外游,雜伍傭作,學其文明技術,傳與其民,使其國為今日世界第一雄國,駸駸乎有囊括宇內之觀者,則俄皇大彼得(Peter the Great)其人也。英國自額裡查白(英女皇名)以後,積勝而驕,立憲美政漸以墜地。時則有一窮壤牧夫,攘臂以舉義旗,興國會軍,血戰八年,卒俘獨夫,重興民政,使北海三島為文明政體之祖國,國旗輝於大地者,則英吉利之克林威爾(Cromwell)其人也。美受英軛,租稅繁重,人權蹂躪,民不聊生。時則有一穹谷俠農,叩自由之鐘,揭獨立之旗,毫無憑藉以抗大敵,卒能建雄邦於新世界,今日幾為廿世紀地球之主人翁者,則美總統華盛頓(Washington)其人也。法國大革命後,風潮迅激,大陸震懾,舉國不寧。時則有一小軍隊中一小將校,奮其功名心,征埃及,征意大利,席捲全歐,建大帝國;猶率四十萬貔貅臨強俄,逐北千里,雖敗而其氣不挫,則法皇拿破崙(Napoleon)其人也。荷為班屬,宗教壓制,虐政憔悴,緹騎遍國。時則有一亡命志士,集勁旅於日耳曼,歸圖恢復,血戰三十七年,卒複國權,身斃於鉏麑之手而不悔者,則荷蘭之維廉·額們(William Egmont)其人也。美國當數十年前,奴政盛行,人道滅絕,南北異趣,國幾分裂。時則有一舟人之子,以正理為甲胄,以民義為戈矛,斷然排俗情,興義戰,犧牲少數以活多數,草芥一身以獻國民,卒能實行平等博愛之理想,定國憲以為天下法,則美總統林肯(Lincoln)其人也。羅馬雲亡,遺烈久沫,寄息他族,奴畜禽視。時則有弱冠翩翩一少年,投秘密結社,傾偽政府,不能得志,逋竄異域,專務青年教育,喚起國魂,卒能使其國成獨立統一之功,列於世界第一等國者,則意大利之瑪志尼(Mazzini)其人也。若此者,不過聊舉數賢以為例耳。其他豪傑之類此者,比肩接踵於歷史,臚其事實,則五車不能容,即算其姓名,亦更僕不能盡。於戲!何其盛哉!後世讀史者,挹其芬,汲其流,崇拜而歌舞之,而不知其當時道天下所不敢道,為天下所不敢為。其精神有江河學海不到不止之形,其氣魄有破釜沉舟一暝不視之概;其徇其主義也,有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觀;其向其前途也,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志;其成也,涸腦精以買歷史之光榮;其敗也,迸鮮血以贖國民之沉孽。嗚呼!曷克有此?曰惟進取故,曰惟冒險故! 進取冒險之性質何物乎?吾無以名之,名之曰浩然之氣。《孟子》釋浩然之氣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又曰:「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故此性質者,人有之則生,無之則死;國有之則存,無之則亡。而所以養成之發現之者,其根柢甚深厚,而非器性薄弱之人所能假借。試推其所原,有四端焉。 一曰生於希望。「亞歷山大之親征波斯也,瀕行舉其子女玉帛,悉分予諸臣,無一餘者。諸臣曰:『然則王更何有乎?』王曰:『吾有一焉,曰希望。』」甚哉!希望之於人如此其偉大而有力也!凡人生莫不有兩世界:其在空間者,曰實跡界,曰理想界;其在時間者,曰現在界,曰未來界。實跡與現在,屬行為;理想與未來,屬希望。而現在所行之實跡,即為前此所懷理想之發表;而現在所懷之理想,又為將來所行實跡之券符。然則實跡者理想之子孫,未來者現在之父母也。故人類所以勝於禽獸,文明人所以勝於野蠻,惟其有希望故,有理想故,有未來故。希望愈大,則其進取冒險之心愈雄。越王勾踐之棲會稽,以薪為蓐,以膽為糧,彼其心未嘗一日忘沼吳也。摩西率頑冥險躁之猶太人民,彷徨于亞剌伯沙漠四十餘年,彼蓋日有一葡萄滋熟蜜乳芬郁之迦南樂土,來往於其胸中也。王陽明詩云:「人人有路透長安,坦坦平平一直看。」豈惟吳會,豈惟迦南,蓋丈夫之所以立于世者,莫不有第二之世界,以為其歸宿之一故鄉,各懷希望以奔於無極之長途,此世運所以日進步也。以此希望故,故其於現在界,於實跡界,不惜絞其腦,滴其汗,胼胝其手足,甚乃獻其血,蛻其骸。豈徒然哉?其將有所易也。西哲有言:「上帝語眾生曰:汝所欲之物,吾悉畀汝,但汝當納其代價。」進取冒險者,希望之代價也。彼禽獸與野蠻人,饑則求食,飽則嬉焉,知有今日而不知有明日。人之所以為人,文明之所以為文明,亦曰知明日而已。惟明日能系我於無極。而三日焉,而五日焉,而七日焉,而一旬焉,而一月焉,而一年焉,而十年焉,而百年焉,而千萬年焉,而億兆京垓無量數不可思議年焉,皆明日之積也。保守今日,故進取之念消;偷安今日,故冒險之氣亡。若此者,是棄其所以為人之具,而自儕於群動也。吾乃知進取冒險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二曰生於熱誠。吾讀《史記·李將軍列傳》,至「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射之。中石,沒羽。視之,石也。因複更射之,終不能複入石矣」,未嘗不歎人生之能力,無一定界限,無一定程度,而惟以其熱誠之界限程度為比例差,其動機也希微,其結果也殊絕。而深知夫天下古今之英雄豪傑、孝子烈婦、忠臣義士以至熱心之宗教家、政治家、美術家、探險家,所以能為驚天地泣鬼神之事業震宇宙而昭蘇之者,其所得皆有由也。西儒姚哥氏有言:「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夫弱婦何以能為強母?唯其愛兒至誠之一念,則雖平日嬌不勝衣,情如小鳥,而以其兒之故,可以獨往獨來于千山萬壑中,虎狼吼咻,魍魎出沒,而無所於恐,無所於避。大矣哉!熱誠之愛之能易人度也。朱壽昌之棄官行乞,跋涉風雪,愛其親也;豫讓之漆身為厲,被發為奴,愛其君也;諸葛武侯之扶病出師,灑一掬之淚于五丈原頭而不辭者,愛知己也;克林威爾冒弑君之大不韙,旦兩度解散國會,受專制之嫌而無憚者,愛國民也;林肯不顧國內之分裂,不恤戰爭之塗炭,而毅然布放奴令于南美者,愛公理也;十六七世紀之間,新教徒抵抗教皇者二百餘年,死者以千數百萬計,而未嘗悔者,愛上帝愛自由也;十九世紀,革命風潮遍于全歐,擲無量數之頭顱血肉,前者僕而後者繼,亦以其民之愛國而自愛也。彼男女之相悅,則固常背父母、犯輿論,千回百折以相從矣,甚者乃相為死矣。夫人情孰不愛生而惡死,顧其所愛有甚於生者,故或可以得生而不用也。《戰國策》言:「有攫金于齊市者,士官拘而鞫之。其人曰:吾攫金時,只見金,不見人。」彼夫英雄豪傑,孝子烈婦,忠臣義士,以至熱心之宗教家、政治家、美術家、探險家,當其徇其主義,赴其目的,何一非見金不見人類也!若是者,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豈惟不見有人,並不見有我焉,無以名之,名之曰煙士披裡純(Inspiration)。煙士披裡純者,熱誠最高潮之一點,而感動人驅迫人使上於冒險進取之途者也。而此熱誠又不惟於所愛者有之,乃至哀之極、怒之極、危險之極,亦常為驅發熱誠之導線。處火宅者,弱女能運千鈞之笥;臨敵陣者,疲馬亦作突圍之想。故曰不搏不躍,不激不行。可愛者而不知愛,可哀者而不知哀,可怒者而不知怒,可危者而不知危,此所謂無人性也。吾乃知進取冒險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三曰生於智慧。凡人之有所畏縮也,必其於事理見之未明者也。孩童婦嫗最畏鬼,暮夜則不敢出也;蠻野民族最畏禨祥,龜筮不從則不敢動作也;日食、彗見則恐懼潛藏也,禮拜五日不宜出行也,十三人不敢共膳也(二者皆西俗)。此皆知有所蔽,而行遂有所怯也。灘石錯落,河流激湍,非習水性者不敢渡焉;大雪漫野,坑穀皆盈,非識地勢者不敢淩焉。見之不審,則其氣先餒,餒則進取之精神萎地矣。故王陽明以知行合一為教義,誠得其本也。哥侖布之敢於航大西洋而西也,蓋深信地圖之理,而知彼岸必有極樂世界也;格蘭斯頓之堅持愛爾蘭自治案也,蓋深信民族主義、自由平等主義,知非此而英、愛不能相安也。猛虎躡於後,則越澗穿林如平地;大火燎於棟,則飛簷走壁如轉蓬。知虎與火之能殺人,而不得不冒次險以避最險也。若乳嬰之子,不知虎之暴而火之烈,則嬉然安之而已。故進取冒險之精神,又常以其見地之淺深高下為比例差。欲養氣者必先積智,非虛言也。而不然者,為教宗之奴隸,為先哲之奴隸,為習俗之奴隸,為居上位有權勢者之奴隸,乃至自為其心之奴隸,其心又為四支百體之奴隸,重重縛軛,奄奄就死,無複生人之趣矣。吾乃知進取冒險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四曰生於膽力。拿破崙曰:「『難』之一字,惟愚人所用字典為有之耳。」又曰:「『不能』二字,非佛蘭西人所用也。」訥爾遜曰:「吾未見所謂可畏者,吾不識『畏』之為何物也。」(訥爾遜,英國名將,即掃蕩拿破崙法軍者也。當五歲時,常獨游山野,遇迅雷風烈,入夜不歸。其家遣人覓得之,則危坐於山巔一破屋也。其祖母責之曰:「嘻!異哉!何物怪童,此可怖之現象,竟不能驅汝歸家耶?」訥則答曰:「Fear? I never saw Fear,Ido not know what it is!」即此文是也。譯為華言,不能得其精神于萬一)嗚呼!至今讀此言,神氣猶為之王焉。豈偉人之根器,固非吾輩所能企乎?抑自有之而自不用也。拿破崙所曆至難之境正多,訥爾遜所遇可畏之端亦不少,而拿、訥若行所無事者,無他,其氣先足以勝之也。佛說「三界惟心,萬法唯識」,吾以為不能焉,以為可畏焉,斯不能矣,斯可畏矣;吾以為能焉,以為無畏焉,斯亦能矣,斯亦無畏矣。此其理真非鈍根眾生之所能悟也。雖然,猶有二義焉。凡人之有疾病者,雖複齒痛鼻眩之微末,而其日之精神志氣,輒為之萎縮,蓋氣力與體魄,常相依而為用者也。此一說也。又莊敬日強,安惰日偷,生理之大經也。曾文正曰:「身體雖弱,卻不宜過於愛惜。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此又一說也。若是乎體魄之不可不自壯,而膽力亦未嘗不可以養成也。若拿破崙,若訥爾遜,若曾國藩,皆進取冒險之豪傑,永為後輩型者也(曾文正最講踏實地步,謹慎小心,然其中自有冒險之精神。細讀全集,自能見之)。吾乃知進取冒險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危乎微哉!吾中國人無進取冒險之性質,自昔已然,而今且每況愈下也。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曰「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曰「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曰「未嘗先人,而常隨人」。此老氏之讕言,不待論矣。而所稱誦法孔子者,又往往遺其大體,摭其偏言,取其「狷」主義,而棄其「狂」主義,取其「勿」主義,而棄其「為」主義(「勿」主義者,懲忿窒欲之學也,如「非禮勿視」四句等義是。「為」主義者,開物成務之學也,如「天下有道,某不與易」等義是),取其「坤」主義,而棄其「乾」主義(地道,妻道,臣道,此「坤」主義也。自強不息,此「乾」主義也),取其「命」主義,而棄其「力」主義(《列子》有《力命篇》,《論語》稱「子罕言命」,又稱「子不語力」,其實力、命兩者,皆孔子所常言。知命之訓,力行之教,昭昭然矣)。其所稱道者,曰樂則行之憂則違之也;曰無多言,多言多患,無多事,多事多敗也;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也,曰孝子不登高不臨深也。夫此諸義,亦何嘗非孔門所傳述?然言非一端,義各有當,孔子曷嘗以此義盡律天下哉!而末俗承流,取便利己,遂蒙老馬以孔皮,易尼鄫以聃莒,於是進取冒險之精神,澌滅以盡。試觀一部十七史之列傳,求所謂如哥侖布、立溫斯敦者有諸乎?曰無有也。求所謂如馬丁·路得、林肯者有諸乎?曰無有也。求所謂如克林威爾、華盛頓者有諸乎?曰無有也。藉有一二,則將為一世之所戮辱而非笑者也,不曰好大喜功,則曰亡身及親也。積之數千年,浸之億萬輩,而霸者複陽芟之而陰鋤之,務使一國之人,鬼脈陰陰,病質奄奄,女性纖纖,暮色沉沉。嗚呼!一國之大,有女德而無男德,有病者而無健者,有暮氣而無朝氣,甚者乃至有鬼道而無人道。恫哉!恫哉!吾不知國之何以立也!君夢如何,我憂孔多。撫弦慷慨,為《少年進步之歌》。歌曰: Never look behind,boys;When you're on the way. Time enough for that,boys;On some future day.Though the way belong,boys; Face it with a will. Never stop to look behind,When climbing up a hill.First be sure you're right,boys;Then with courage strong,Strap your pack upon your back;And tramp,tramp along.When you're near the top,boys; Of the rugged way,Do not think your work is done,But climb,climb away.Success is at the top,boys; Waiting there until,Patient,plodding,plucky boys,Have mounted up the hil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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