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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遊記(1)


  附錄二 夏威夷遊記舊題《汗漫錄》,又名《半九十錄》。己亥

  餘鄉人也。於赤縣神州,有當秦漢之交,屹然獨立群雄之表。數十年,用其地與其人,稱蠻夷大長,留英雄之名譽于歷史上之一省。於其省也,有當宋元之交,我黃帝子孫與北狄賤種血戰不勝,君臣殉國,自沉於崖山,留悲憤之紀念於歷史上之一縣,是即餘之故鄉也。餘自先世數百年,棲於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讀,不問世事,如桃源中人。餘生九年,乃始遊他縣。生十七年,乃始遊他省。猶了了然無大志,夢夢然不知有天下事,余蓋完全無缺不帶雜質之鄉人也。曾幾何時,為十九世紀世界大風潮之勢力所簸蕩、所衝激、所驅遣,乃使我不得不為國人焉,浸假將使我不得不為世界人焉。是豈十年前熊子穀(熊子穀,吾鄉名也)中一童子所及料也!雖然,既生於此國,義固不可不為國人,既生於世界,義固不可不為世界人。夫寧可逃耶?寧可避耶?又豈惟無可逃、無可避而已,既有責任,則當知之;既知責任,則當行之。為國人為世界人,蓋其難哉!夫既難矣,又無可避矣,然則如何?曰:學之而已矣。於是去年九月,以國事東渡,居於亞洲創行立憲政體之第一先進國,是為生平遊他國之始。今年十一月,乃航太平洋,將適全地球創行共和政體之第一先進國,是為生平遊他洲之始。於是生二十七年矣,乃於今始學為國人,學為世界人。曾子曰:「任重而道遠。」吾今者上于學為人之途,殆亦如今日欲游阿美利加,而始發軔於橫濱也。天地悠矣!前途遼矣!行百里者半九十,敢不懼歟?敢不念歟?昔賢旅行,皆有日記,因效其體,每日所見、所聞、所行、所感,夕則記之,名曰《汗漫錄》,又名曰《半九十錄》,以之自證,且貽同志雲。其詞蕪,其事雜,日記之體宜然也。

  光緒二十五年己亥十一月十八日。

  西曆12月19日,即中曆十一月十七日(以後所記皆用西曆),始發東京。昔人詩曰:「客舍並州已十霜,歸心日日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吾於日本,真有第二個故鄉之感。蓋故鄉雲者,不必其生長之地為然耳。生長之地,所以為故鄉者何?以其於己身有密切之關係,有許多之習慣印於腦中,欲忘而不能忘者也。然則凡地之於己身有密切之關係,有許多之習慣印於腦中,欲忘而不能忘者,皆可作故鄉觀也。吾自中日戰事以來,即為浪遊。甲午二月如京師,十月歸廣東。乙未二月複如京師,出山海關。丙申二月南下,居上海。十月游杭州,十二月適武昌。丁酉二月複還上海,十月入長沙。戊戌二月複如京師,八月遂竄於日本。九月初二日到東京,以至於今,凡居東京者四百四十日。自浪遊以來,淹滯一地之時日,未有若此之長者也。此四百四十日中,師友弟子眷屬來相見者,前後共五十六人。至今同居朝夕促膝者,尚三十餘人。日本人訂變形神俱親,誼等骨肉者數人,其餘隸友籍者數十。橫濱諸商,同志相親愛者亦數十人。其少年子弟來及門者以十數。其經手所辦之事,曰《清議報》、曰高等學校。此外有關係之事尚數端,倡而未成、成而未完備者亦數端。又自居東以來,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若出兩人。每日閱日本報紙,於日本政界、學界之事相習相忘,幾于如己國然。蓋吾之於日本,真所謂有密切之關係,有許多之習慣印於腦中,欲忘而不能忘者在也。吾友葉湘南,以去年十月東來,今年七月一歸國,十月複來。語餘曰:「鄉居三月,殆如客中。惟日日念日本,如思家然。」湘南且然,況于餘哉!孔子去魯,遲遲吾行,去齊接淅而行。孟子之去齊,則三宿而後出晝,亦因其交情之深淺而異耳。吾之遊美,期以六月,今背秋涉冬,始能成行。濡滯之誚,固知不免。愛根未斷,我勞如何?是夕大同學校幹事諸君,餞之於校中;高等學校發起人諸君,餞之于千歲樓。席散,與同學諸君作竟夕談于清議報館:

  或問曰:子中國人也,作日記而以西曆紀日,毋乃無愛國心乎?答之曰:不然。凡事物之設記號,皆所以便人耳。記號之種類不一,如時、月、日、度、量、衡之類皆是也。乃至於語言文字,亦記號之繁而大者耳。記號既主於便人,則必以畫一為貴。孔子大同之學,必汲汲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是也(吾昔有《紀年公理》一篇論此義)。當各人群未交通之時,各因其習慣而各設記號,此是一定之理。及其既交通之後,則必當畫一之。不然,有十群於此,則一事物有十記號;有百群於此,則一事物有百記號。如是,恐人類之腦筋,將專用之於記此記號,而猶且不給矣。然則畫一之不可以已,無待言。雖然,此群彼群,各尊其所習慣,將一於誰氏乎?曰:是有兩義,一曰強習俗以就學理,以公議比較其合於公理最簡易者而用之是也。一曰強少人以就多人,因其已行之最廣者而用之是也。既知此義,則無論何群之人,皆不可無舍己從人之識量,夫然後可引其線以至於大同也。且亦使各群之人,皆留其有用之腦筋,以施之它事也。如彼太陽曆者,行之於世界既最廣,按之于學理亦極密,故吾不惜舍己以用之。且吾今所遊者,乃行用西曆之地,吾若每日必對翻中曆乃錄日記,雖此些少之腦筋,吾亦愛惜之也。抑所謂愛國雲者,在實事不在虛文。吾國士大夫之病,惟爭體面,日日盤旋於外形,其國家之實利實權,則盡以予人而不惜,惟于毫無關輕重之形式與記號,則出死力以爭之,是焉得為愛國矣乎?吾則反是。

  20日正午,乘香港丸發橫濱,同人送之于江幹者數十人,送之於舟中者十餘人,珍重而別。午後一點,舟遂展輪。

  21日,風浪漸惡,船搖胃翻,偃臥一床,蜷伏不敢動。經一日,大覺其苦。因自思我去年本九死之人,脫虎口者幸耳,若就法場時,其苦較今日何如?即不爾,在縲絏中,坐臥一漆室,與蜰蚤為伍,其苦又較今日何如?乃強起行船面,然遂苦吐,終蜷伏將息之。

  是夕向晦即睡,沉沉然至明日午飯時乃醒,償數日前之睡渴也。其夜風大作,船簸蕩如箕,上下以百尺計。然竟不知之,毫不覺其苦也。因觸悟三界惟心之真理,蓋暈船者非船之能暈人,人之自暈也。六祖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自動。」因此可以見道。

  22日,風益惡,濤聲打船如巨壑雷,浪花如雪山脈,千百起伏,激水達桅杪,船如鑽行海心者然。忽焉窗戶玻片為衝浪擊碎,水噴射入數鬥,床氈、衣服、書籍俱濕,強起啟篋易服遷他室,暈懣不可支。舟人以木板遍護窗外,室中白晝然電燈者兩日。

  向晦,船忽停輪,盤旋良久。詢之,則舟中服役一日本人,為浪所卷落於海也,汩浴於海面者殆兩刻之久,然遂不能救。聞之驚惋久之。嗚呼!古人曰:「死生有命。」諒哉!苟其不死,雖日日投身於硝煙彈雨之中,不死自若也。苟其死也,則何地無岩牆,何日無虎疫,又豈獨今之一舟子哉!死而可避,則此生存競爭之劇場中,無繭足而立之隙地矣。其以避而不死者,必其未至死期,未得死所者也,然則直多此一避耳。觀於此,使人冒險之精神勃然而生。

  其明日,船員為死事者募恤孤之金,附者鹹有所贈,餘亦贈十金。

  23日,風如故法。既已安之,能飲食行坐,無大苦。因思人聰明才力,無不從閱歷得來。吾少時最畏乘船,每過數丈之橫水渡,亦必作嘔。數年以來,奔走燕、齊、吳、越間,每歲航海必數次,非大風浪,則如陸行矣。此次之風色,為生平所僅見,然不數日,已習而安之,知習之必可以奪性也。曆觀古今中外許多英雄豪傑,少年皆如常兒耳。董子曰:「勉強學問,勉強行道。」吾因此可以自慰,可以自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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