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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奔喪阻船兩睹怪像 對病論藥獨契微言(4)


  黃、李兩人在那裡悶悶的老等,一直等到將近兩點鐘,方才見許多人陸陸續續都到。到了後來,總共也有二三百人,把一座洋樓也差不多要坐滿了。黃、李兩人在西邊角頭坐著,仔細看時,這等人也有穿中國衣服的,也有穿外國衣服的;有把辮子剪去,卻穿著長衫馬褂的;有渾身西裝,卻把辮子垂下來的;也有許多和昨天見的那宗明一樣打扮的。內中還有好些年輕女人,身上都是上海家常穿的淡素妝束,腳下卻個個都登著一對洋式皮鞋,眼上還個個掛著一副金絲眼鏡,額前的短髮,約有兩寸來長,幾乎蓋到眉毛。克強、去病兩人,雖然這地球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到這時候,見了這些光怪陸離氣象,倒變了一個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了。

  再看時,只見這些人,也有拿著水煙袋的,也有銜著雪茄煙的,也有銜著紙煙捲兒的。那穿西裝的人,還有許多戴著帽子的,卻都下二兩兩高談雄辯,弄得滿屋裡都是煙氣氤氳,人聲嘈雜。過了好一會,看看將近三點鐘,只見有一位穿西裝的走到桌子旁邊,把鈴一搖,大家也便靜了一會。

  那人便從桌子右手邊一張椅子,步上第一層桌上,站起來,說了一番今日開會的緣故,倒也很有條理。約摸講到一五分鐘,到後頭便說道:「這回事情,所關重大,滿座同胞,無論哪位,有什麼意見,只管上來演說吧。」說完,點一點頭,跟著說一句道:「我想請鄭君伯才演說演說,諸君以為何如呢?」

  眾人一齊都鼓掌贊成,只見那鄭伯才從從容容步上演壇,起首聲音很低,慢慢演去,到了後來,那聲音卻是越演越大。

  大約講的是俄人在東三省怎麼樣的蠻橫,北京政府怎麼樣的倚俄為命,其餘列強怎麼樣的實行帝國主義,便是出來干涉,也不是為著中國;怎麼俄人得了東一省,便是個實行瓜分的開幕一出;我們四萬萬國民,從前怎麼的昏沉,怎麼的散漫;如今應該怎麼樣聯絡,怎麼樣反抗。洋洋灑灑。將近演了一點鐘。真是字字激昂,言言沉痛。

  黃、李兩人聽著,也著實佩服。卻是座中這些人。那坐得近的,倒還肅靜無嘩;那坐得遠一點兒的,卻都是交頭接耳,唧唧噥噥,把那聲浪攪得稀亂。幸虧這鄭伯才聲音十分雄壯,要不要大喝兩句,這些人也便靜了一晌。雖然如此,卻還有一樁事不得了,他們那拍掌是很沒有價值的,隨便就拍起來。那坐得遠的人,只顧談天,並沒聽講。他聽見前面的人拍掌,便都跟著拼命的亂拍,鬧到後來,差不多講一句便拍一句,甚至一句還未講完也拍起來,真個是虎嘯龍吟,山崩地裂。

  閒話少題。且說鄭伯才講完之後,跟著還有好幾位上去演說,也有講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鐘的,也有講四五句便跑下來的。黃、李兩人數著,有四位演過之後,卻見昨天來的那宗明步上壇去了。去病向著克強耳朵進悄悄的說了一句道:「這便是宗明。」克強道:「我們聽聽他。」

  只見那宗明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便劈盡喉嚨說道:「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萬萬不可以不革命。我們四萬萬同胞啊,快去革命吧,趕緊革命吧!大家都起來革命吧!這些時候還不革命,等到幾時呢?」他開場講的幾句,那聲音便像撞起那自由鐘來,砰砰訇訇把滿座的人都嚇一驚。到了第四五句聲響便沉下去了。這邊黃、李兩君正要再聽時,卻是沒有下文,他連頭也不點一點,便從那桌子的左手邊一跳跳下壇去了。眾人一面大笑,還是一面拍掌。跟著一個穿中國裝的人也要上去演說,他卻忘記了右手邊有張椅子當做腳踏,卻在演壇前面上頭那張桌子的底下苦苦的要爬上去,卻又爬不上,惹得滿堂又拍起掌來。那人不好意思,訕訕的歸坐不演了。隨後又接連著兩三位演說,都是聲音很小,也沒有人聽他,只是拍掌之聲總不斷的。

  黃、李兩人覺得無趣。正在納悶,只聽得又換了一人,卻演得伶牙利齒,有條有理,除了鄭伯才之外,便算他會講。仔細看來,不是別人,就是昨天帶著小寶來坐了半天的那位少年。二人十分納罕。正想間,只見那宗明引了鄭伯才東張西望,看見黃、李兩位,便連忙走過來,彼此悄悄的講幾句渴仰的話。鄭伯才便請兩位也要演說演說。

  原來李去病本打算趁著今天志士齊集,發表發表自己的見地,後來看見這個樣兒,念頭早已打斷了,因此回復鄭伯才道:「我們今天沒有預備,見諒吧!」伯才還再三勸駕,見二人執意推辭,只得由他。

  這邊這三位一面講,那邊演壇上又已經換了兩三個人,通共計算,演過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那黃、李兩君卻是除了鄭伯才、宗明之外,並沒有一個知道他的姓名。看看已經五點多鐘,那些人也漸漸的散去一大半,卻是所議的事還沒得一點子結果。

  鄭伯才看這情形,不得已再上演壇,便將民意公會的意思說了一番,又說道:「前回已經發過好些電報,往各處的當道,但是空言也屬無益。現在聞得東京留學生組織的那義勇隊預備出發了。我們這裡組織一個和他應援,格外還打一個電報去東京告訴他們,諸君贊成嗎?」

  大眾聽說,又齊聲拍掌說道:「贊成,贊成,贊成,贊成!」

  鄭伯才一面下壇,一面只見那頭一趟演說那位穿西裝的人,正要搖鈴佈告散會,只見眾人便已一哄而散,一面走,個個還一面記著拍掌,好不快活。

  那鄭伯才重新來和黃、李二人應酬一番,說道:「這裡不大好談,今晚想要奉訪,兩位有空麼?」

  黃克強道:「鋪子裡有些不方便,還是我們到老先生那邊好。請問尊寓哪裡?」

  伯才道:「新馬路梅福裡第五十九號門牌湘潭鄭寓便是。今晚兄弟八點半鐘以後在家裡專候。」黃、李兩君答應個「是」字,各自別去,不提。

  且說這位鄭伯才君,單名一個雄字,乃是湖南湘潭縣人,向來是個講宋學的,方領矩步,不苟言笑。從前在湖北武備學堂當過教習,看見有一位學生的課卷,引那《時務報》上頭的《民權論》,他還加了一片子的批語,著實辯斥了一番,因此滿堂的學生都叫他做守舊鬼。那陳仲滂就是他那個時候的學生了。後來經過戊戌以後,不知為甚麼忽然思想大變,往後便一天激烈一天。近一兩年,卻把全副心血都傾到革命來。

  算來,通國裡頭的人,拿著革命兩字當作口頭禪的雖也不少,卻是迷信革命,真替革命主義盡忠的,也沒有幾個能夠比得上這位守舊鬼來。近來因為上海開了這間國民學堂,便請他當了國學教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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